有幸成為駐法國記者之前,我已在法國居住、求學多年。還記得大學畢業剛到花都巴黎,從飲食習慣、網路通信、商家營業模式到生活作息等,都讓我感到非常驚奇和有趣。但對於初來乍到一句法文也不會的我,要說什麼事情帶給我最大的cultural shock,那應該還是法國人直接的溝通方式。
記得剛抵達巴黎戴高樂機場時,為了尋找郊區火車RER,我禮貌地用英文詢問。結果對方一聽到英文便皺起眉頭,搖搖手說:「我是法國人,不會英文。」
我當時心想,法國人驕傲又無情的傳言,恐怕是真的。
轉身離開,忽然聽到後面有人小跑步追上來,是剛才那位女士,示意要我跟著她。我一頭霧水。原來她不知從哪「物色」了一位在她眼中跟我一樣族群的旅客,然後用簡易法式英文說,「你可以問他」。結果這位尷尬程度跟我不相上下的「華人」來自香港,也確實好心地協助了我。
之後回想,才明白這位法國大姐不是拒絕幫忙,否則為何大費周章找人,再跑回來帶我。她只是很直接的告訴我兩件事:她是法國人,而且不會說英文。
幾個月後,法國朋友約我到他家聚餐。席間他和友人因為某項交通工程政策意見不合,開始辯論起來,你來我往、面紅耳赤,聲量和手勢都越來越大。我坐如針氈,卻看到其他人像看好戲般一派輕鬆,甚至問我還要不要來點茶。
我心想:「糟糕,我們是否直擊了友情決裂現場?」沒想到近半小時的辯論後,兩個人又把酒言歡,講著下週末要去哪裡踢足球,徒留我滿頭問號。
是的,法國人的直接也延伸到日常生活表達,加上從小哲學教育的訓練,他們對於「言語對立」習以為常。法國人愛辯論,或者說討論,不拘泥什麼形式,不避諱衝突,就是直接表達自己的想法。
就講生活層面,若你剪了可怕的新髮型,或穿了不合身的新衣,與其堆滿笑容,告訴你造型有多漂亮,法國人更有可能撇嘴聳肩,一副思考該如何表達的臉,很明顯就是告訴你-不太妙。
相較於亞洲人的和氣共識,法國人喜歡透過激烈討論進行交流並激發不同想法,不求說服對方,「辯論」本身即為目的。對他們來說,這是意見的衝突,而非人與人的衝突;是討論,不是吵架。在法國。辯論是全民運動,已可晉身成一門生活藝術(art de vivre)。
討論不是無的放矢,需要搭配思辯教育一起服用效果才會好,否則批評就變成謾罵。也多虧法國教育要求學子訓練如何將議題問題化(problématiser),再進一步推論(raisonner)、論述(argumenter),法國人的直接,好像讓每個人變成了出口成章的生活哲學家。
法國也善用人民熱衷政策討論的習慣,作為傾聽民意(或至少公關形象)的管道。2018年黃背心運動席捲全法,總統馬克宏隔年1月便宣布舉辦「全國大辯論」(Grand Débat National),針對氣候、經濟、稅制等議題邀請全民開講,不僅讓公民團體自己開菜單,還媒合場館、團體與個人,方便在全國各鄉鎮舉辦小型圓桌會議。
政府官方推特宣傳大辯論,寫道:「在法國,我們喜歡辯論 … 所有意見都重要!透過這個機會,一起把建議轉為解決方案。」雖然最終結論並不會直接成為政策,但法國人的確享受參與辯論的過程,並在討論中交換意見、凝聚共識。
有話直講的習慣,對我在法國的記者工作也大有助益。
有人說法國人是牢騷鬼(râleurs),整天愛抱怨。但也有人說,法國人抱怨,是因為對辯論和對理想主義的熱愛:什麼問題你技巧性地起個頭,受訪者大多會自己接話。
再者,法國不講階級,直接告知對方你是誰,為什麼訪,想要談什麼,加上基本的禮貌,從企業、學者到地方或國會議員,訪談要求很少被拒絕,他們也多半樂於公開表達立場(不過公務員仍需諸多周折,舉世皆然)。
另外,訪談中,適時適切地表達你對他們論述的疑惑,是一種尊重,不僅展現你的高度興趣,也表示你的專注。大部分受訪者,也都會享受想法「被挑戰」的樂趣。
慢慢地,我已從cultural shock,到漸能欣賞法國人直言不諱的習慣,以及對事不對人的態度;當然更重要的是表達之前的自我思辨,以及不需因意見不合而翻臉。
下次和法國人聊天時,除了別忘記神奇的 Bonjour 開場白,也別忘了,若覺得被法國人的直接冒犯,不妨換個角度想:他不願欺騙自己,更想對你坦誠以待。這時你也別客氣,盡情說出你的質疑、想法與感受。在我看來,這就是和法國人熱烈交流的樂趣-只傷腦,不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