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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駁與局限──細品「中央市場的一天」

販夫們不離口的菸、敞開胸口的香港衫、手落刀下的細瑣切工,是市場百工圖的鮮活紀實,是時光長廊中光影分明的勞工符碼。
2021/4/23
文:藍祖蔚/圖片提供: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

就理性層次,中央市場的一天確屬極佳的紀錄片教案,所有的缺陷不足,在在發人省思;就感性層次,「中央市場的一天」一如「芬芳寶島」其他作品,都留住了1970年代的台灣樣貌,曾經喧囂,如今已然消逝的光影都收錄進影片膠捲中。

我對中央市場的記憶跡近災難,一種人山人海的災難記憶。

幼時住大稻埕外圍的西寧北路,每天清晨都得坐上公車經過中央市場才能到達位於貴陽街上的幼稚園,小小年紀不懂得,亦不會繞路,只能耐心看著公車司機穿越不守秩序的人潮與攤販,極緩極慢前行:只看見人頭的擁擠意象,在眼前翻攪;嘈雜混亂的人聲與車聲,尖銳刺耳;空氣中不時飄來夾雜腐壞與腥臭的異味……上學一定會遲到,放學也總是半天回不了家……

睽違半世紀的童年光影,全在「中央市場的一天」的召喚下,重新甦醒。相信,這正是「芬芳寶島」系列作品承載的時光印痕,走過那個時代的人兒,如夢醒覺,即使記憶褪色成了黑白,已然斑駁的影像依舊會幻化成巨大光影排山倒海向你撲來……記憶就像一根火柴,一旦點燃了,鄰近暗黑角落的魅影,都跟著譁然起舞了…

「中央市場的一天」,展現1970年代台灣的庶民生活樣貌。(圖片提供: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TIDF)

經費極少(全部9萬元,16MM底片昂貴,沖洗更花錢)、器材有限(只有小燈,沒能收音)、人力更少(拍攝現場只有兩人),都是「中央市場的一天」的拍攝困境,攬讀汪瑩導演的訪談筆記,有辛酸,有委屈,卻都忠實反映出那個年代紀錄片工作者所能取得的資源。

拍片的人都有說不完的牢騷,被逼進牆角邊想出來的突圍策略,不論最終能加分或者減分,值得挑剔檢視的細節,毋寧更有參考價值。

例如燈光打不遠,只能多拍光源所及的中景人物,只能部份聚光的重點捕捉,讓市場背後的一團黑,意外得著了兩點就得能上工,破曉時分最是忙碌的勞動實況。然而欠缺景深的影像,也註定了影片只完成了浮光掠影的現象捕捉。有的,只是光所照到之處,隱晦的、不清楚的,全都被那一團黑給吞沒了。

例如,幾乎沒有現場音的記錄片,只能仰賴旁白解說,必須仰賴配樂註解。當時視為理所當然的行雲流水,在時光的無情篩汰下,即使留存了明確的時代手痕,最終只能排列進「時代局限」的尷尬位階上。

特別是那種帶著幾分導覽、展示與說明「使命」的「播音員」口白,冰冷不帶情緒的口條,看似客觀冷靜(腳本盡量避開上對下的知識教誨,儘管數據皆有所本,不時仍卻夾雜有著現象窺奇的描述),卻也反應著70年代時人熟悉與慣常的聲音「導航」:輕盈中幾分拔尖,流暢中不忘傳道。曾幾何時,我們悄悄告別了這些昔時官方影像偏愛的聲音情貌,卻又暗自慶幸,某些文明就此匿影無蹤未必不是福,當然也會歎息,偶一相遇,還是有著掏挖耳屎的暢快。

「中央市場的一天」,呈現市場百工的鮮活影像。(圖片提供: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TIDF)

貫穿全片的罐頭/名曲音樂,其實是那個無版權年代隨機取運的時代印痕,時隔半世紀的單軌樂音,卻已是當時科技所能臻及的技術指標,雖然以現今標準來看,難免會嫌太過廉價,卻是沒有現場收音的技術盲點,得能遮遮掩掩,避人耳目的必要手段。還好,汪瑩導演在魚市場交易片段,補上了一小段現場叫賣吆喝聲,也在雞攤旁配上了雞鳴交響聲,即使音畫並不同步,然而只要有聲音對照,市場實況就能得著立體情貌。諸如聲音有無、以及旁白承載的時代美學、與音樂的選材與搭配影像節奏的呈現方式,在在說明何以「中央市場的一天」是極佳的紀錄片教案。

然而更珍貴的終究還是攝得的影像:販夫們不離口的菸、敞開胸口的香港衫、量秤過過磅的體態與工具、健壯的裸裎男體、活體豬隻身上的紅字、手落刀下的細瑣切工、竹簍旁割喉滴血活剝雞皮…不但是市場百工圖的鮮活紀實,更是時光長廊中光影分明的勞工符碼。

就在汪瑩拍攝「中央市場的一天」時間軸稍後三載,我亦曾穿著草綠軍服前往市場採辦伙食,天時微明就搭上軍用卡車、跟著老士官熟門熟路和攤家比手畫腳,揣摩著他們不想讓軍官聽到價格的微妙心情…紀錄片的妙趣就在於每一格的吉光片羽都能召喚著各自不同的青春……

在那個有紅色、綠色和藍色計程車的1970年代,在那個水門內外曾經熙來攘往的人群,這部創作者感慨綁手綑腳的記錄片,依舊留住了時代光影,只要看見,台灣的昨天就在眼前跳閃著。

(本文作者為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董事長)

主題照:一部塵封已久的台灣市場紀錄片,透過數位修復,重見天日,讓民眾重溫1970年代「中央市場的一天」。(圖片提供: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TI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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