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先閉上雙眼,想像你正坐在一台車的後座,你的頭被戴上頭套,不知道會通往何方?只知道過去做了一些事情而被帶走。
車子停了下來,門打開,有人把你慢慢的拖出來,推上台階。你聞到空氣中帶有一股潮濕的氣味,還有一點尿騷味。
突然間,你被推進了一個陌生的牢籠,不知何時能離開,但接下來的時間,你將經歷一段很長時間的偵訊、刑求、監禁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你可能會被一起監禁的「夥伴」舉發而加重刑責,但也有可能因為你不願意當「抓耙子」,反而讓自己的刑責更重。
總之,想要從這棟牢籠裡平安離開,需要的是運氣,但在這段時間裡,你唯一的目標就是「活下去」,盡可能地活下來,才有可能讓你的故事被後人知道。
講述這段話語的男子是王河洛,他的身形高挑、戴了副膠框眼鏡,聲音聽起來柔和,但此時卻刻意不帶情緒、字正腔圓地講述桌遊《新生》的遊戲規則。他一旁的夥伴應元宜身型嬌小,一邊對照著手中的說明卡,隨時準備補充。
這天我們幾個女生,圍坐在「國家人權博物館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的遊客服務中心,儘管我們都對白色恐怖的歷史不陌生,但在農曆七月半的大白天玩這款桌遊,光是聽到前面的故事導引,即便只是遊戲,情節仍令人不寒而慄。
設計這款遊戲的王河洛說,「遊戲的目標很簡單,在8個回合裡,要用盡一切的方式活下來。」故事情節和電影《返校》一樣,劇中的老師張明暉要學生魏仲廷「一定要活下來」,才能記住這些因含冤而死的故事。
請所有人伸出右手,領取你的的犯人證。
人生如戲,《返校》故事背景設定在1960年代的白色恐怖時期,劇中人物、事件,都對應著台灣社會所發生過的事件,只不過戲裡有時反映的,只是真實社會的冰山一角。
尤其對出生在1993年的王河洛、應元宜來說,成長年代早已沒有戒嚴時期的禁令,黨禁、報禁早已解除,從他們有認知以來,總統就是由人民直選,而非由國大代表間接選出。對於白色恐怖的過往,應元宜說,「國、高中歷史課本雖然有唸到,但畢業後卻只記得一些數字、死了多少人。」
於是,這對台大歷史系的學長王河洛、學妹應元宜,在2019年參加了國家人權館舉辦的「不義遺址空間歷史推廣徵件企畫」,透過密集的課程、工作坊、講座、實地走訪不義遺址,最後他們選擇以桌遊的形式,訴說這段嚴肅且沉重的過往。
「很多人會覺得白色恐怖的議題太遙遠、太嚴肅,但我們想用給魚餌的方式,用一種看起來很有趣的形式,先讓大家覺得好玩、興趣,進而再繼續關心。」應元宜睜大一雙靈巧的眼說著。
王河洛分享曾在實驗高中教社會科的經驗,和高中生提到人權議題,「有些同學會突然爆出很情緒性的用詞說:『某某某就是殺人魔』」,但身為教育現場的老師,王河洛認為新世代對白色恐怖的理解都過於意識形態且片面。
特別是他們在大學期間,都因為修了陳翠蓮的「戰後台灣民主運動史」、周婉窈的「台灣史」等課程,課堂中老師深入帶大家去看受難者背後的故事,才發現「如果歷史把人的生命故事去掉,是一件很可惜、又很可怕的事,會無法真正去感受歷史的溫度。」
角色資料卡 年齡:45歲,男。
職業:著作家
籍貫:本省台中市
楊君以文字為有利於叛徒之宣傳
因此他們設計遊戲便從受難者的生命歷程出發,選了8名受難者作為遊戲主角,身份包括記者、作家、學生、家庭主婦、油漆工、軍人、郵局員工,男女都有,讓玩家在角色扮演的過程中,對受難者產生共感。
尤其在「省籍」也特別挑選,王河洛說,「大多的印象,以為白色恐怖受難者多為本省籍菁英,實際上外省人的比例超過五成。」他們雖不求透過遊戲讓玩家獲取知識,但希望角色、人物背景的設定,至少要多元化。
最後將桌遊命名為《新生》,除了1950年代政府會將政治犯稱為「新生」,王河洛說,「從國家視角來看,代表國家對政治犯的期許,從監禁那一刻,代表要重新開始一個新生命。」然而對受難者來說,當被關進監牢的那一刻,就已跟他的過去完全切割,也是另一個「新生」。對玩家而言,作為一個體驗者,在遊戲的過程扮演受難者,經歷前輩們所不為人知的事情,讓這些故事得以繼續流傳、獲得「新生」命。
你在獄中度過兩個月時間,漸漸發現,你被關在「保安處看守所」,也就是靠近現在西門町的新光影城一帶。
你被關起來的空間只有兩張椅子那麼大,腿都無法伸直,每天就被關在這樣如棺材板大小的地方。
「人權教育不只是在談Knowledge(知識),而是要讓人能夠Acknowledge(有認知)。」過去在東吳大學任教的國家人權博物館長陳俊宏說,從學校到博物館,他一直在思考,如何讓沒經歷過人權發展歷程的年輕朋友,能夠感受到當年人權被侵犯的樣態?「運用桌遊、密室逃脫,真的可以打破同溫層。」他笑說,「我們這一輩的都反對教條,更何況是年輕人!」
陳俊宏舉2018年Issue Box議題箱設計的密室逃脫「最後的信函」為例,故事原型參考白色恐怖受難者陳欽生的故事,過程中玩家根本不知道跟白色恐怖有關,等到大家解謎完,才把大夥帶到一間教室,講述關於陳欽生的過往,「最讓我意外的是,後來這群玩家通通相約來景美人權園區,還請陳欽生導覽。」
那次的經驗讓陳俊宏體認到,「人權教育跟情感有關,對很多年輕朋友來講,如果無法感同身受,他會覺得那跟我無關。」在教育的過程,應該要思考的是,「不希望那樣的體制再次發生」,而不是去追究,「這個人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認為,透過遊戲的方式可以讓年輕人體會到,無論是受難者、執法者,都有可能因為各種公、私因素,而作出許多不得已的決定。
偵訊室的鐵盤上放著一支針筒,我的手臂被特務抓住,針頭往我的手臂關節逼近,審訊人冷笑著說,「打了這個,過不久就會說實話了。」我開始感覺到身體發冷、藥物發揮作用,意識開始不聽使喚,只能咬牙撐著不要失去控制。
《新生》以擲骰子來決定玩家(受難者)的「機會」和「命運」,如同受難者沒有選擇權,只能由執行者決定生死。
王河洛說,設計遊戲之前,參考了50多個桌遊模板,最後設定讓玩家在遊戲裡探索,並且會發生一些突發狀況,此時玩家只能靠擲骰子決定存活。那陣子他每天在房間裡擲骰子,測試各種可能發生的機率,一方面不希望玩家太快就陣亡,但又要讓玩家感受到「有點辛苦」的狀態。過程中,玩家都害怕很快被淘汰,擲骰子時大夥都心驚膽跳。
不過也有另一種情況,是讓玩家可互相告密,以增加自己的體力、或是降低別人的精神力,如同當年受難者在獄中真實發生的事情。
遊戲裡大家想的不是「贏」,而是「活下去」。贏了也不會成為百萬富豪,更不會忘了那些監禁和刑求。遊戲中假設有人被判處死刑,也會邀請獄友一起位難友唱〈安息歌〉送別,還原當時發生的情景。
【台灣省保安司令部判決】
判決正本
被告 楊君 男姓 四十五歲本省台中市人
著作家
被告因叛亂罪一案經本部合議審判如左
楊君時值共匪於北平鼓吹局部和平時發表和平宣言撰寫利匪文章共同以文字為有利於叛徒之宣傳處
這款桌遊目前雖沒量產,但曾到雲林北港高中實測,一開始學生聽到上課可以玩遊戲,先是露出愉悅的表情,接著聽到遊戲中可以互相告密,愛玩的高中生進入一種野蠻狀態,搶著說待會要陷害誰。
不過當遊戲進行四個回合後,應元宜說,被模擬關在2張椅子大小的學生開始呼喊:「腿好酸」,無法想像政治受難者怎麼能住在棺材房裡2個月。還有一些從遊戲中勾起興趣的同學,下課後會拿著他們收到的判決書,詢問他們扮演的角色「後來怎麼了?」
王河洛表示,曾收過一份問卷,學生在裡面提到,過去會認為白色恐怖的議題太過泛政治化,因而感到反感,但經過遊戲體驗,讓他感受到:「我扮演的這個角色,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對待。」
國家人權博物館過去也讓小朋友擔任導覽員,並且加入遊戲的方式,讓孩子走進歷史空間。陳俊宏說,印象最深刻的是有小朋友在回函上只貼了一張白紙,直接表達他對這段歷史的「無言」-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他的難過。「用遊戲的方式教學,遠比在課堂上跟學生說:『當年這些人有多苦』來得更容易。」
不過遊戲難免容易將事件簡化,陳俊宏說,「從學術角度來看,我認為是一個模組的概念,模組裡面有遊戲、課程、講座、營隊、工作坊、展覽,運用不同的方式搭配,才有辦法讓人權教育被完整呈現。」
未來人權館打算將《新生》桌遊開發成教具,提供給第一線教育現場的老師使用,陳俊宏說,「轉型正義、人權議題,不應該只是念社會學科的學生才需要知道的知識。」他認為透過寓教於樂方式,「邀請」年輕朋友們打破原有框架,一起探索、參與,「讓人權成為這個社會的所有人,應該要擁有的公共記憶。」
【真實身份】
姓名:楊逵
撰寫一百多字「和平宣言」被捕,楊逵一肩扛起相關罪責,經軍法審判,遭判12年有期徒刑,楊逵自嘲是「全世界最貴的稿費」。1951年開始在綠島服刑,入獄期間,寫作不輟。1961年出獄,1985年辭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