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採訪插畫家幾米,他說童年有一段時間在祖母家度過。根據幾米的說法,他是最得寵的孫子,也因為這樣,才有資格到鄉下去陪伴祖母,但也因為這樣,讓幾米有一陣子看到黃昏,都會有種不由自主的孤獨與哀傷。
幾米回憶,那時候每天就只有他跟祖母兩人,祖母非常疼他,但因為家在鄉下,方圓百里都是稻田,沒有鄰居、沒有小朋友。「我的印象就是每天一個人孤零零地看著夕陽。」幾米說,這讓他後來很害怕看見黃昏,黃昏讓他聯想起當時的孤單。
幾米每張作品背後,都是百張起算的練習稿,線條塗塗抹抹,但常常可看見在角落有個孤獨小孩的身影,有時候迷路,有時候跌倒。幾米後來意識到,原來「我的作品都在安慰我自己,卻不小心安慰別人。」
同樣一句話,多年之後,在馬戲表演家陳星合的訪問中聽到。
36歲的陳星合來自台南,父母離異,母親後來生病,10歲就把他送去國光藝校讓國家養,「母親也知道劇校生活很嚴格,她也煎熬,但之後母親跟我說,這是她人生做過最好的決定之一。」
當時國光藝校隸屬國防部,採嚴厲軍事化訓練,10歲就開始過團體生活,早上5點半起床練早功,晚上8點才能回宿舍,陳星合每天做的事就是倒立、劈腿、翻筋斗,而且「要乖乖聽話,一定要做的跟別人一樣,別人做得到,我也一定做得到。」
陳星合的扮相不俊俏,分門選角後,他分配到丑角,他認份修8年,以為自己會成為豫劇演員。直到高中時開始看錄影帶、找資訊,再加上影音平台普及,「世界比我想像的更無際無邊。」
越看越多,人就越陷越深,大家知道星合喜歡看雜技,喜歡看馬戲,朋友有甚麼資訊就會丟給他。2004年台北國家兩廳院策畫「世界之窗」,又辦了「廣場藝術節」,各種新馬戲節目進了台灣,陳星合不但看表演,還到後台請教、交流,決心為馬戲表演投入更多心力。
小心翼翼拿出珍藏的筆記本,陳星合把過去「追星」的戰利品都細心保存。這些星星,就是各國的馬戲雜技工作者,「我還記得我非常崇拜小丑表演者John Gilkey,崇拜到連電子信箱都用他的名字來註冊。」
Gilkey以太陽劇團知名作品Quidam中的丑角聞名,「他可以射飛鏢用盤子接,下一次就出奇不意把飛鏢插在肩膀上,非常好笑;那麼大的太陽劇團舞台,他可以讓呼拉圈在舞台上轉兩圈,最後穩穩回到手上。」
「這條路不好走,我也想過,如果最好我可以做甚麼,表演?如果最差呢,我想我可以去教體操。」陳星合開始接觸雜耍,自學水晶球,當時資訊還挺封閉,陳星合甚至在隨團出國時,仍留意賣場玩具店內的書櫃。他看到一本水晶球的書,買回家後慢慢拆解、自學,一路如此札實地走來。
重考2年,陳星合上了台藝大舞蹈系,他2010年取得正式合約,成為太陽劇團創始以來,第4位加入的台灣人。
不到1年後返台,陳星合除了繼續演出,也將國外馬戲概念帶進台灣,積極策劃馬戲交流,引進國際師資,打開馬戲演員的身體與世界,增加更多馬戲藝術的可能。
「我過去的訓練都是鐵打教育,但我覺得可以從這個經驗上出發,帶給現在對馬戲有興趣的年輕人更好的訓練。」陳星合說,聰明的人不適合教書,「我非常知道笨蛋的痛苦,但也因為這樣,我很願意讓探索未知帶給自己的勇氣,也分享給年輕學子。」
在這幾年的馬戲活動策畫中,陳星合總能看見營隊中需要幫助的孩子,因為一次次的修正,一次次的被鼓勵,最後終於成功。「這些瞬間常現,這也是我覺得,啊,我幫了他,我也安慰了小時候的我,那個沒有自信的小男孩。」
陳星合說,年紀漸長,現在可以理解,「因為老師以前的環境就是這樣,所以他也只能這樣教給我們,但當我現在設計課程時,我小時候沒有的,現在都要給年輕學子。」
說起自己小時候練功時的恐懼,陳星合回憶,「以前練習後空翻,整個背都就是空的,會很擔心騰空轉一圈萬一頭卡到,或是沒有翻過去受傷怎麼辦?」現在陳星合知道,先教會「滾」,再教「跳起來滾」,再調整一下角度,「翻之前我的手一定會放在他的身上,讓他有安全感。」彷彿眼前的學員,就是當年的他自己。
陳星合說,他想打造一個安全的環境,讓任何想要探索、挑戰自己的人,都能先在安全、溫暖的支持下跨出勇敢的第一步。
陳星合說,人際關係這門功課,時時刻刻考驗他,「我現在可以很坦蕩地說,我當時好沒經驗,我好菜,我可以更放鬆,想辦法去解決。」那個「當時」,就是他好不容易考上太陽劇團工作的那近一年時光。
陳星合說,「在太陽劇團工作KA的時候,我每天都驚喜若狂,我每天一張開眼睛就好興奮,17歲作夢,27歲圓夢,我真的達成了我的目標,每天跟最棒的人一起工作。」
陳星合也說,當時他很單純,沒有想過在一個群體表演的高壓工作中,不是每個人在同時間都會有最好狀態。「我把自己準備好,但沒想到如果沒有跟夥伴有一定的默契與共識,呈現出來的就不會完美。」陳星合回憶,當時演出已經持續6年,有些人或許倦怠,需要更多溝通,「但當時以我的程度,我看不到那些,我沒有太多與別人交流的方式,後來沒有再續約。」
陳星合很震撼的是,那段時間每天都看到很厲害的演員,甚至會去跟他們請教,對方總會說:「你已經很棒了,就是因為你很棒,你才會來到太陽劇團,你不需要跟別人一樣。」
陳星合說,當時他不相信他究竟有多好,「可能因為過去的成長背景,沒有人相信我,我也不懂得珍惜我自己,但去過太陽劇團後,我意識到,我不能隨便對待我自己。」
回台灣之後,陳星合帶著太陽劇團工作者的印記,成立自己的團隊,分享自己的經驗,他去 TEDxTaipei年會演講,創辦「釘孤枝熱血大亂鬥」、衛武營藝術祭「馬戲平台」策展、策辦台南街頭藝術節、製作白晝之夜「馬戲馬拉松」、策辦台電高雄公共藝術節「未來馬戲實驗場」。現在則協助北藝中心共同策劃「馬戲棚」,讓創作者的創意被看見,也讓外界更關心馬戲人才。
陳星合也出版「臺灣馬戲指南」(A Little Guide Book of Circus in Taiwan),收集台灣馬戲資料,展現台灣馬戲現狀,分送世界各地圖書館、馬戲學校與機構,讓國際馬戲界對台灣現狀有一定了解。
陳星合清楚,他成立團隊後,不只是生產作品,而是策畫跟馬戲相關活動,透過平台推廣馬戲,「讓所有對這個有興趣的,可以看見我看到的,不是所有跟動物表演的就是虐待動物啊,對吧?對馬戲創作有興趣的人,可以一起對話,來看看還有甚麼可能性。」
陳星合說,台灣的馬戲創作太少,需要鼓勵更多人才投入,「為什麼馬戲創作的動力沒那麼高,因為無論是雜技或馬戲,大家追求跑江湖就那麼一套功夫,有一套站上舞台的節目後,就開始工作賺錢了,市場也不需要太多思考,只要有驚奇、繽紛、嘉年華,就可以走江湖。」
陳星合說,當代馬戲才發展幾十年,還很年輕,「身體有很多自由,歡迎繼續發展,我很期待看到這樣的創作者。」很多人說為什麼企業不創新,「因為活得好好的。」陳星合則說自己就是因為活得不太好,所以才會持續思考各種改變的可能。
陳星合主張,馬戲可以是一種生活風格,就像瑜珈。他曾去過多次歐洲雜耍大會,好幾千人齊聚,有馬戲家庭,有專業表演者,有嬉皮、也有粉絲,就像是個雜耍的烏托邦,「在那裏每個人都可以自在交流,大會有面牆,裡面劃出好多時段,想要分享甚麼就寫上去,大家要學就可以過去看,不是只有權威才可以分享。」
陳星合說,那裡有最新的機關、道具,可以親身體驗過後,再決定要不要下單。去了幾次之後,陳星合開始不住旅館,改搭帳篷,享受馬戲帶來的各種驚奇。「成為馬戲工作者,需要具備甚麼條件,我會說,肢體再訓練就可以,寬大的心胸,不要畫地自限,才是馬戲人的哲學。」
至於舞台的掌聲,陳星合說,「我體驗過蠻多次了,夠了,我不再需要那個了。」
陳星合還記得自己是如何眷戀那個舞台感,「我記得我曾經甄選上青年優人,有一次去國家劇院舞台演出,就在空台準備的時候,我和夥伴站到舞台上就開始亂比劃,這樣我也很爽。」現在的陳星合,已經過了那個階段,「只要我的付出得到收穫,有被看見,就像妳來訪問我,對我來說,也已經是一種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