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紀實漫畫（雜誌）的結束與開端，《熱帶季風》的浪潮：訪漫畫家高妍、阿多與慢工黃珮珊

結束的時刻，通常也是回憶當初的時刻。2017年底，紀實漫畫雜誌《熱帶季風》聲勢浩壯地推出集資計畫，出版社慢工總編輯黃珮珊接受Openbook閱讀誌訪問時提到：「我要讓它成為漫畫史上的經典」。今（2020）年1月，《熱帶季風》第4期出版，依原定計畫，這是最後一期了。

這本實驗性強烈，特色鮮明的刊物，在疫情肆虐、許多文化活動告停的當下出版，4月中並邀請到畫家高妍與阿多，以小規模方式與讀者進行互動。在這樣的時刻，我們或許可以回頭，檢視《熱帶季風》這個特殊的文藝現象。

圖像小說作為一種文類，近年逐漸為人所知。過去台灣一直零星有概念近似的作品出現，然而不僅讀者，即使創作者自身也往往無法界定或說明何為圖像小說。文類的形成與被廣泛認識，關鍵在於必須有出版品，讓讀者得以閱讀體驗。黃珮珊提到，過去在推廣過程中遇到的最大阻礙是，大部分讀者對「圖像小說」和「紀實漫畫」完全沒有概念。由此，《熱帶季風》有如一張說帖，邀請讀者認識此文類。

創辦《熱帶季風》，黃珮珊希望藉此完成3件事情：首先是以多元的方式，展現紀實漫畫在議題或美學上的豐富面。為了避免自己擅長的社會議題內容框限住這個文類，她在第1期刻意放入許多生活面向的題材，比如生活、建築、民俗、旅行、音樂，因為「大眾對一個文類的刻板印象是很容易形成的。」接下來的每一集都有特定主題，第2期「東南亞映像」聚焦地域，訴說東南亞的故事；第3期「安靜的戰地」鎖定社會議題；第4期「失語．詩語」則希望打破「紀實漫畫應該記錄真實事件」的框架，強調抽象與感受的重要性。

黃珮珊的第二個期望是，希望為這個文類帶入更多論述，因此每期雜誌都有數篇專題報導，許多漫畫後面也都包含延伸討論，試圖為紀實漫畫奠定論述的層面。至於第三個目標則是，希望協助更多年輕創作者。

《熱帶季風》的大多數作家都在20歲到35歲間，許多人還沒有完整的創作經驗。身為編輯，黃珮珊希望能協助這些各具能力的創作者，妥善完成作品、展現個人風格，與不同的個人或組織合作，並被商業市場認識。「我算過，包含寫評論的人，這個刊物帶動了三十幾位創作者。」黃珮珊說。

慢工文化總編輯黃珮珊（慢工文化提供）

高妍：畫畫的人和寫腳本的人，一定會看到不同的東西，這才有趣

4月這場分享會的兩位主角，便都因為《熱帶季風》而加速了與漫畫的緣分。近期因擔任村上春樹新書《猫を棄てる　父親について語るとき》插畫而聲名大噪的高妍，先前已出版過數本自製作品，她與慢工的合作始於第3期的短篇〈安靜的戰地〉。這篇漫畫的腳本來自戰地記者Versus，描寫在烽火連天的巴勒斯坦，戰地記者結束一天工作，卸下鋼盔與防彈背心後，投身進入另一場與國際記者、NGO工作者，以及當地人的人際戰爭。

高妍自承此前並未與人合作過，原有些遲疑，但看到腳本後覺得「天啊，寫得也太好了！」所以在與Versus聊過幾次後，便決定展開合作。她說，兩人對於腳本的詮釋其實並不相同，高妍看見了其中愛情的情節，而Versus則認為這更接近懸疑故事。

「不要侷限讀者想像的東西，」高妍認為這點十分重要：「合作腳本的有趣之處在於，畫畫的人跟寫腳本的人，看到的東西絕對會是不同的。如何透過繪者的身分，詮釋與創作出讓腳本作者也很滿意的成果，這很有挑戰性。」高妍將〈安靜的戰地〉創作為更開放式的結局，Versus也認為是很好的方式。

高妍於《熱帶季風》第3期的作品〈安靜的戰地〉內頁圖（慢工文化提供）

「這是一次『真正的合作』」黃珮珊提到，高妍曾針對對白提出修改意見，而Versus也對畫面提供建議。「真正好的漫畫合作，通常不是完全的分工，而是需要很細膩地做討論，才能有好的成果，這是很多國外出版人都分享過的經驗。」

那麼編輯在漫畫製作過程中，扮演怎樣的角色呢？高妍提到：「珮珊非常信任作者，她幾乎不會做任何畫面或情節上的更動，但她也提供了很有用的建議。」譬如第4期的〈無聲的大雨〉，是高妍自寫自繪的作品，描繪一位女性爬山時，遇到大雨，夢醒後享用早餐的故事，「編輯建議開頭是雨水，應該用水貫穿作品，爬山很辛苦會有汗水，然後是湖水，最後是淚水。這是我剛開始沒有想到的，聽完之後覺得，喔！好厲害，我自己都沒想到，於是採納了她的意見，調整之後果然比較好。」

高妍於《熱帶季風》第4期作品〈無聲的大雨〉內頁圖（慢工文化提供）

阿多：傳達真實，決定敘事主人翁是誰很重要

同樣出版過多本自製作品集，數次參與國內外藝術展的阿多，甫獲法國安古蘭國際漫畫節評選委員會青睞，將於今年12月至2021年2月赴安古蘭「作者之家」駐村創作。她與慢工一共合作過3篇作品，分別為第2期的〈倖存者〉、第3期〈旁邊的豆豆們〉以及第4期的〈毛柿〉，都是自寫自繪的作品。

其中，描繪70年代柬埔寨共產黨（赤柬）引發「紅色高棉大屠殺」的〈倖存者〉，無論在地域、政治或歷史的觸及面上都是難度很高的題材。阿多透過多次訪問編舞家張曉雄，構思出故事。漫畫如何呈現寫實？阿多首先提到敘事者的問題：「因為主角是張曉雄老師的妹妹，所以這個故事已經是第三手的消息了。我到底要怎麼揣摩妹妹當時在戰爭中的創傷呢？我後來決定以張曉雄的角度帶出這個故事，像他在侃侃而談，這也最接近真實狀況。」

大屠殺或政治迫害這類尖銳的題材，在電影或文學中都不乏佳作，而漫畫的優勢何在呢？阿多說：「我覺得是心理層面。電影的角度可以呈現真實場景，但有時很難去創造出心靈的感受，而動畫或漫畫可以運用分鏡，呈現內心的分歧。在紀錄片或電影，想達到同樣的效果需要很高的成本，但漫畫則不用。」

擷取布農族生活風景的〈旁邊的豆豆們〉，從迷人可愛的豆子出發，以一句「為什麼豆豆都種在邊邊？」切題，點出剛毅的原住民族與強韌的植物之間的共通性。而以詩人吳晟為主題的〈毛柿〉，搭配吳晟的同名詩作與奚淞的書法，藉無字漫畫帶出詩人的農運歷程。

黃珮珊形容：「阿多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早在她寫信給我之前，我就留意過她的作品，沒想到先收到她的信。她本身喜歡讀非虛構書籍，也喜歡看紀錄片、 研究植物，而且她花很多時間做田野調查，這是很多人都不願意做的。她能將很哲學、抽象的東西，用魔幻的方式呈現出來，這並不容易的。當她寫信給我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是那個『對的人』。」

阿多於《熱帶季風》第2期的作品〈倖存者〉內頁圖（慢工文化提供）

阿多於《熱帶季風》第3期的作品〈旁邊的豆豆們〉內頁圖（慢工文化提供）

對真實的辯論，放在最後面說

從政治迫害、原住民運動到農運，不難發現，阿多喜好的題材都極具議題性。問她是否經常上街頭參與議題，她答：「不、不、不，我超級宅的，都在家裡面研究。」高妍則回應：「〈毛柿〉處理一個人看到自己家鄉被破壞，決定用文字去捍衛家鄉的過程，這樣的故事很容易被講得很俗，但阿多有抽象的描繪，也有直觀的敘述，整體效果不落俗套，完成度很高。」

對談中阿多提到，早在與慢工合作以前，她便已買過高研的Zine。看著阿多現場拿出自己的舊作，高研大驚說道：「妳居然有買這本，這是黑歷史！」阿多則笑說，她是在逛書店時看著喜歡就買下的。阿多非常喜歡高妍在〈無聲的大雨〉畫面中虛實空間的分布，「這樣的空間感很有詩意，劇情流暢與空間詩意，能兼顧很不容易。」

阿多拿出她私人的收藏品：高妍2017的作品《荒原》

《熱帶季風》第4期以「失語．詩語」為主題，其中許多篇章都是無字漫畫，或文字量相當低。阿多的〈毛柿〉僅有吳晟的詩句，但用象徵性的圖像，點出詩人一生心繫農業的過程，並轉換畫面到詩人家鄉受到破壞，而以筆捍衛農業的歷程。不著一字，卻圖像層次豐富。然而，也有人質疑，如此抽象的作品，可稱為「紀實」嗎？

同樣刊載於第4期的〈無聲的大雨〉，僅最初與最後有幾句如詩的文字，文字訊息極低。而幾個畫面的轉折，如夢境到早餐的串聯，與人物之間的關係也沒有明確的說明，這樣引發的多重想像，是否有違紀實漫畫「記錄真實」的原意呢？

阿多於《熱帶季風》第4期的作品〈毛柿〉內頁圖（慢工文化提供）

「我真正想說的事情，其實是很難說清楚的，」黃珮珊回應，第4期確實是比較「難」讀的一期，這也是她將這類型的作品，放在最後一期的原因。

「當代紀錄片的發展已經非常極致了。跟劇情片一樣，很多紀錄片都令人困惑，有很多令大眾讀者看不懂的地方，這些也都可以算『紀錄片』。我覺得走到了這一步，才能真正去思考『什麼是真實』。紀錄片已經對『什麼是真實』有非常深入的探討。」黃珮珊說。

《熱帶季風》第4期，便是試圖回覆這個問題，「所謂『真實』，並不只是『事件』而已。雖然可以用文字解釋這件事情，但更好的方式，是用作品去回答。」黃珮珊提到，「如果能夠，我會建議作者將情感、人性層面的描述加深、加重，並思考清楚，因為這才是最重要的部分。」

她將這部分特別拉出來，集中在第4期處理，有些讀者會覺得難懂，但如果把它們放進長篇之中，這其實僅會占作品的一部分。另一方面，「真實並不是『懂不懂』的問題，而是『感受』的問題。真實是主觀的，沒有絕對客觀的真實。既然紀實漫畫是一種創作，那麼其中的真實，便是作者將他看到的真實掏出來，展現給讀者。我們雖然會要求作者做到客觀真實，但一定要有觀點，因為紀實漫畫並不是一種報導，而是說故事，是創作。此外，第4期的作品大多是作者個人的故事，如此，就更沒有違背真實的疑慮了。」

阿多以〈無聲的大雨〉為例，分享她喜歡高妍作品中的虛實分配（慢工文化提供）

關於價格這種事情吼

有些讀者反應，一本雜誌賣750元，定價會不會太高？黃珮珊回覆：「這本書精緻的成果，也超過我自己的想像，但我找來了台灣最頂尖的設計師，我無法請他屈就。我也知道，如果不用這麼多特別色、不用這麼好的紙張，價格可以便宜一些，但我知道用好的紙張跟印刷，整體的視覺感受實在相差太大了。圖像跟文字作品在印刷上真的很不同，視覺的層次與氣氛是非常講究的，而設計師在做的事情，只是希望盡量接近原稿。」她強調，「這本雜誌當初決定只做4期，因為實驗性質強烈，如果我只有一次機會，我希望做到極致！」

不僅裝幀，在內容製作上也費盡苦心，「時間成本也是很恐怖的，我們的市場還沒有成熟到，大家都有很多idea，我只要坐在編輯部等著收稿就好了。」黃珮珊花費許多時間進行不同組織與個人的媒合，也花時間將台灣的作品推向國際。「國外的漫畫市場競爭非常激烈，好的作品實在太多了，如果你沒有一次讓人驚艷，讓對方在快速翻閱的時候，立刻讚嘆：『WTF，這是什麼！』很難吸引別人的眼球。」

黃珮珊說，《熱帶季風》在國外市場確實讓外國讀者驚豔，這要感謝台灣技術高超的印刷業，「我們的印刷廠會嘗試印出更精采的作品，這是國外很少見的。」而事實上，《熱帶季風》定價雖高，卻仍沒有反映真正的成本。精緻的印刷、費時的內容製作導致成本高昂，因為有印刷廠的折扣，以及文化部的補助作為後盾，才能維持如今的定價。

「我把出版當作創作，希望能創造出以前沒有的東西，我也思考不應該複製歐美的漫畫。」黃珮珊坦言：「我無法期望能接觸到最大量的讀者，但讀者可以跟朋友或圖書館借閱。我希望這些作品是值得被留下來的，讀者買回去會捨不得丟掉，50年後翻開，還是可以想起：這東西當年超屌！」

慢工選在同樣經營視覺藝術的童里繪本洋行，進行小型簽繪分享會

走向長篇 （生產、創作、市場面都要）

黃珮珊提到，《熱帶季風》採取中英對照，讓非常多國外的專業人士，包含創作者、評論家、出版人與媒體，都留意到台灣漫畫，「有好多人誤以為台灣已經有很成熟的產品鏈。」雖然口碑很好，但《熱帶季風》以短篇漫畫為主，在版權市場上並不吃香，因為讀者想看的往往是長篇漫畫，國外出版社想購買的作品也是長篇。

「我做這一行已經很久了，我真正想做的東西，其實是長篇。我發現台灣創作者有能力創作出長篇作品的太少，所以決定辦雜誌，明確的目的是——養人。年輕創作者從短篇開始練習，做出完整的作品，並走向長篇；而讀者則透過這些漫畫，慢慢練習看不同風格的作品。共通的目的，是希望生產面、創作者與市場面，有更多長篇的圖像小說與紀實漫畫出現的可能。」黃珮珊說。

採訪時，高妍提到自己即將有新作問世，而慢工也即將出版阿多的長篇作品。這些年，確實有更多圖像創作者越來越勇於走向長篇，也有能力走向長篇。

「如果我想創造的這個浪潮沒有成功的話，它至少會是一波曾經出現的浪潮。但如果成功了，它會是一個起點，有機會發展出新的漫畫語彙和市場。」黃珮珊說。

（本文主圖：漫畫家高妍【左】及阿多）

熱帶季風Vol.4：失語．詩語
Monsoon Vol.4 Loss for Words
作者：柳廣成、歐泠、阿多、高妍、日安焦慮、煙囪、不然你來當小寶、NOvia、陳繭、曾耀慶
繪者：柳廣成、歐泠、阿多、高妍、日安焦慮、煙囪、不然你來當小寶、NOvia、陳繭、曾耀慶
出版社：慢工文化
【內容簡介➤】

熱帶季風Vol.3：安靜的戰地
Monsoon Vol.3 A Quiet Battelfied
作者：高妍、陳澈、葉馨文、歐泠、Adoor Yeh、曾耀慶、一匹魚、陳沛珛、Versus、鐘聖雄、陳文瑤、陳蘊柔、林木材、陶曉嫚
譯者：湯成之、石雄皓
繪者：高妍、陳澈、葉馨文、歐泠、Adoor Yeh、曾耀慶、一匹魚、陳沛珛
出版社：慢工文化
【內容簡介➤】

熱帶季風Vol.2：東南亞映像
Monsoon Vol.2
作者：61 Chi、Adoor Yeh、Art Jeeno、Jimmeh Aitch、Lefty、NOvia Shin、小錢、歐泠、陳沛珛、黃鴻硯、陳蘊柔、林忠模、莊舒晴
譯者：吳怡慈、李凱威、Roddy Flagg
繪者：Art Jeeno、Jimmeh Aitch、陳沛珛、小錢、冼佩珊、NOvia Shin、Lefty、Adoor Yeh、61Chi、歐泠
出版：慢工文化
【內容簡介➤】

熱帶季風Vol.1
作者：陳沛珛、建築大叔、Novia Shin
繪者：陳沛珛、建築大叔、Novia Shin、The Guam Bus、陸偉昌、楊鈺琦、小錢、陳澈、歐泠、奇哥
出版：慢工文化
【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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