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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的模樣──藝術提醒我的二三事

那被許多人逕自解釋為敷衍的回答,在許多時刻是個輕輕的提醒,提醒著我藝術的基本精神
2019/1/3
文:汪宜儒

【發刊詞】

度過初創的2018年後,「文化+」邁向全新年度。揮別2018年的「台語文進行式」,2019年我們推出「記者在現場」專欄,由中央社記者執筆,寫出他們在新聞事件、展演現場的第一手觀察與感受。

藝術文化,某方面來說其實和「硬新聞」沒有兩樣,「在現場」的感受與所見所聞,一定比在電視、網路前觀看更加廣泛而全面,否則大家只要用手機電腦聽音樂、看演出就好,又何必衝現場演唱會和展覽?「Be there」,永遠是新聞記者的使命,也是這份工作最迷人之處。

接下來的一年,文化+將和大家共同分享那些「不在現場就不容易看見」的想法;它們或許和新聞、展演直接相關,也或許是間接觸發的、天馬行空而魔幻的特殊聯想。無論如何,它們都會是記者與各位之間的私房話,讓我們開始吧。

中央社文化組

2018年快要結束前的一場講座,題目雖是《藝術只能在教室發生嗎?》,實則談論著藝術是什麼。其中,兩廳院藝術總監劉怡汝與引言人張艾嘉都認為,藝術是「一個人把五官打開、把頭上的天線打開,去接收、感知後的所得」,這個說法讓人深有同感。

藝術,可能讓人哭了、笑了,可能受傷的心恰好被撫慰同理了,可能因此接收了對某事物的新觀點。也有可能,只是讓需要睡眠的人好好睡了一覺,只因劇場的空調舒適、光線昏暗;即使如此,那又何嘗不是件好事。

至少對我來說,聽創作者聊自己的作品,私底下的那一種,是身為文化線記者最享受的時刻。因為一旦面對媒體採訪,版面有限、秒數有限,要創作者將那些未必有邏輯道理的、關於靈光一閃而所思所想的種種描述,以扼要具體的方式說明清楚,實在太過折磨無理,作品也像是被穿上了塑身衣,曲線的弧度、凹凸的位置都被擺定了似的,失去了想像空間,也就失去了藝術的況味。

不過創作者無論如何總是經常被問:「這作品想傳達/表現什麼?」很欣賞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數十年如一日的回答:「你看到什麼就是什麼。」不論是面對阿嬤觀眾或媒體鏡頭,他都是這麼說。儘管我也曾因趕著發稿、急著問到具體可以寫成報導的內容,而對於這樣的回答感到惱火,但林懷民的答案絕非耍跩,也不是敷衍,而是開放、是一種平等自由。

這個會被許多人解釋為敷衍的回答,在那些我不因為趕稿而感到焦躁的時刻裡,是個輕輕的提醒,提醒著我藝術的基本精神,如果有這種東西的話。

林懷民說,藝術「你看到什麼就是什麼」。(中央社記者汪宜儒攝影)

那場在台北藝術村進行的講座裡,有不少高中生聽著,與談人一面分享一面也不忘鼓勵著年輕人要嘗試去接近藝術、走進劇場,同時也鼓勵他們提問,歡迎他們隨時表達看法,這些坐在台上的「大人們」說:要勇敢,要有勇氣。

台下一位男同學接過麥克風,手中厚厚的一疊紙上列了滿滿的問題,似乎是有備而來。或許可以揣想,他回去得寫作業、交社團報告,因此必須得到最完整的答案說法。看起來,他是另一個必須按著大人們的期待,努力完美表現該有的模樣、該盡的本份的學生。

整場講座鮮少發話的張艾嘉,在問答告一段落後主動像是告解一樣的分享,她說起孩子與大人之間總因為忘記同理、理解而陷入對立敵視的現實,她說自己明白現代孩子因為艱難現實而活得比自己那一代更為辛苦的處境。因此,在這樣相對沒有壓力、負擔的講座場合,她想知道的不是孩子為了迎合大人期待的發問,她想聽的是孩子的心裡話。

「孩子,你一定有想知道的事,放下那些準備好的題目,你真正好奇的是什麼?」張艾嘉說。男同學聽了點點頭,把麥克風湊向嘴邊,他真的有話想說,又點了點頭,支吾嘟囔了幾聲,沈默了。

場面一時之間有點尷尬有點乾,張艾嘉微笑依舊,倒是主持人覺得苗頭不大對,想開口跳下一段話題,卻被張艾嘉制止。她說「沒有關係,我們應該等他想,讓他說想說的。」又過了一小陣子,沈默依然,一旁的工作人員也想出面打斷,又再度被張艾嘉的微笑阻擋,「不急,我們應該等⋯。」相同的過程,就這樣來回了幾次。

因為看傻了眼,我忘了後來男同學問了什麼,也有可能他最終未曾開口。倒是詫異著,前一刻還被「大人們」鼓勵提問、被勸說要有勇氣的主角,下一刻又成了「大人們」眼中搞砸了一切、迎來這尷尬場面的犯錯的孩子。我不禁回頭想,或許男同學手上的那疊紙真的是照本宣科,但也說不定,那真的是他發自內心的好奇。而他往後,還會有相同的勇氣接下麥克風提問嗎?

可以明白,身為「大人們」之一的張艾嘉,希望藝術的「打開」、藝術的「充滿各種可能性」能落實在教育、在現實社會的方方面面。但無可否認,這個社會的框架太多,積習成俗以致忘了從何來又為何起的遊戲規則也太多,時間有限,生存的現實也總是逼人太甚。如果藝術該是個沒有標準答案的有機體,或許它也不該有「標準問題」或符合某人期待的問題。

是啊,「大人們」總不忘鼓勵後輩:要有勇氣去嘗試,在各行各業各領域,也有越來越多的「大人們」願意對後輩說:我們會給機會。但那機會的給予是真心開放,抑或仍帶著過分指導的姿態?而我最好奇的是,當有人鼓起勇氣抓住機會,站上舞台、握住麥克風後,「大人們」能不能真心「打開」,去接受那些發展未必符合自己期待想像的最後結局?

走出講座,我在凍人的雨中發現,林懷民那簡單的回答,還值得思索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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