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語會講就好了,怎麼寫、用什麼字不是太重要吧」,「寫那些讓人看不懂的字、不曉得怎麼念的羅馬拼音,才是多此一舉的吧?」很抱歉,姚榮松無法認同。
姚榮松是台灣師範大學台灣語文學系退休教授,也是現任教育部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的總編輯。他說:「如此解讀講台語這件事,或是以此觀念來保存母語,是削足適履」。
對於那些認為只要會講,不一定需看懂台語文的人,姚榮松認為,確實不需太強求,因為他確實已經會講了。「只是,他會講卻不一定懂得如何教下一代,子女可能不會講,也未必看得懂,因為你確實還是不懂這些符號,於是台語的文讀音依然無法傳承授受。」
天窗作者:李勤岸《李勤岸文學選》
日頭kā天窗拍開
話講kah足白
臭phú ê 人啊
請斟酌聽!
姚榮松覺得,這種會講就好的程度,就像會一點英文就能在國外買點東西吃,「基本的生活溝通可以,但實際上沒什麼大用處。」他說,會有上述如此想法,是因為想簡化並快速達到使用台語的目的,「但語言的功能,應該還包含互動對應,就像被近代語言學界稱為漢語語言學之父的趙元任,年輕時調查語言走訪各地,使用數十種方言,傳統上使用語言來溝通交流是非常自然的事情,這是語言學家的本領,也實踐了文化傳遞與族群交流。」
現年72歲的姚榮松,早期在鄉下到了8歲才念幼兒園開始接觸國語,在那之前在家都講台語,「我們這一代,是在很自然的語言環境下長大,但現在的孩子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即使身為教育部閩南語常用詞辭典總編輯,如今的他,也很少有機會能和孫子用台語對話,因為沒有住在一起。
使用台語的能力,非短時間能養成,一旦少用則易流失。若希望保存這個語言,學會看懂台語文字及符號格外重要。姚榮松覺得,「在當代缺乏語言互動的環境裡,堅持用對的語言及選擇使用正確的字,是除了學校教育習得外,另一種保存語言的方式。」
在長期仰賴注音輸入、電腦選字的網路世代,能書寫出正確無誤的國語用字,都漸漸不那麼容易了,更何況是台語文?甚至可能還有人不知道,一直以來,台語都有個非常有系統的「教育部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
2001至2004年間「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編輯委員會成立,從台灣閩南語常用300詞用字計畫著手,由國語推行委員會聘請專家學者研議用字問題,姚榮松身為編輯委員之一,憑藉漢語音韻學、漢語方言學、詞彙學和閩南語漢字等研究領域的專業,針對用字紛歧的語詞,在尊重傳統習用漢字並兼顧音字系統性下,推薦適用的漢字。
「唐宋時期便已有2、3萬字的字音分韻記載,四個聲調加起來高達206韻,到了元明時期才開始逐漸簡化」台語文的博大精深,姚榮松提到有些研究古詩者,吟古詩的念法就是在傳統私塾裡的文讀音(即書面語),古時候的人念四書五經、三字經或唐詩等,基本上都念文讀音,這與白話音念法並不相同。
「事實上,我們已經有完美的工具了」,姚榮松說,真正會講台語的人,還是那群常常參加台語文競賽或有興趣上台語課的人,他們會朗讀、看得懂閩南語文讀音,「但這依舊不是全面性的語言教育,若只單純會講絕對不夠,因為除了聽說外,台語文或拼音看不懂,仍然無法用眼睛識讀。」
西元1873年英國長老會牧師杜嘉德Carstairs Douglas所著《廈英大辭典》,該詞典全無漢字都是羅馬拼音,為首部廈門腔白話華英辭典。姚榮松說,這本字典與1931年由日本語言學家小川尚義主編、台灣總督府出版的《台日大辭典》齊名,「兩本流傳至今,皆是對現代閩南語辭典影響深遠的歷史巨作。」
《台日大辭典》是日據時期,日本官方為求人民融洽相處、語言相通所作出的對譯工具書,時任台灣總督府學務部勤務的小川尚義,網羅各社會階層用語,從士紳到走卒,從官腔到髒話,這些非常珍貴重要的資料皆收錄其中。
「由此可見,閩南語有很豐富的文獻語料被記錄下來」,台灣閩南語作為漢語的一個支脈源遠流長,姚榮松解釋,台灣閩南語從400年前鄭成功進台後開始隨移民混合,漸漸成為島上第一大語言。而廈門在鴉片戰爭後開港,《廈英大辭典》中教會羅馬音翻譯的是廈門話,「由於台灣閩南語與廈門都是泉漳混合,換言之在100多年前,台南與廈門講的閩南語便已非常接近,雖然時間長短不一,但混出來就成為現在基本上算共通的閩南話。」
1991年左右,時任台灣語文學會籌備委員的姚榮松,參與台灣語言音標方案(Taiwan Language Phonetic Alphabet ,TLPA)的制定,隨後教育部公告採用TLPA訂定閩南語標準化拼音時,便與有150年歷史的教會羅馬字整合,終成為2006年的「台灣閩南語羅馬拼音方案」。
「像以前念『學堂』白話音是o̍h-tn̂g,但文讀音『學校』則念ha̍k-hāu,同一個字但念法不太一樣。」姚榮松說,基本上看不懂台語文但會說台語的人,多是聽得懂白話音較不熟文讀音,或不知道這個字等於哪個字,而《廈英大辭典》具世代傳承意義,「我們在整合時,也一併將舊式符號做統一性的修正。」
「既然本土語言已訂為12年國教必修課程,最起碼的也應該學得的基礎母語知識,讓下一代懂得拼音看懂字而能閱讀」,在姚榮松的想法裡,全方位的學習,才能夠真正保存語言,「把台語作為國家語言推廣,大家都要學,或許就能維護台語生命一段時間,台語才有機會成為強勢的主流語言。」
長期為台語文熬心血的姚榮松,講起全面性台語文教育的語氣,似有鍥而不捨的指望,「讓媒體、書面語、甚至公文書寫等用台語,才有辦法保存,只是有可能做到這種程度嗎?」他覺得,國語教學既然推行這麼久,占了許多教學鐘點,「讓出來一點點給母語,多元文化本該如此。」
「如果台語只停留在聽說,那看電視就可以了。」姚榮松解釋,看電視雖然可學台語,但仍屬國語對譯,依舊不會寫或看不懂純正的方言漢字,「長久下來,就會產生看國語隨便念,大概意思就好的台語。」
就像「漚客」這詞:多數人都寫成「奧客」,也看不懂什麼是「漚客」。姚榮松解釋,前者念àu-kheh,一旦被寫成「奧」字,循著音韻字典翻查,就該被念成和「奧運」ò-ūn一樣的「ò」音,而變成ò-kheh了。
「三點水加一個區,這個漚字代表的是東西浸泡很久之後,爛掉的意思」,姚榮松強調,這兩個字發音不同,現在許多台語書寫,用國語同音字直接替代,「此舉會讓閩南語詞彙與國語詞彙造成混淆,長久下來不僅書寫容易錯誤,甚至會造成勘誤上的困難。」
或許有人以為,看不懂「漚客」只知「奧客」也沒什麼關係,還得先了解「漚客」的意義,反而是無關緊要的麻煩事。對此,姚榮松表示,這就顯見在國台雙語環境下,台語相對的弱勢。
「一些新詞彙若源自台語,大眾為了方便傳播而直接採國語音譯替代,久而久之,使用語言者就會不了解,為什麼要用『奧』來說明一個『漚客』,不僅字義上無從而解,寫錯字也習以為常了。」
對漢字的理解,應掌握語言源流的全體大貌,從古音了解,研究語言的來龍去脈,也才有辦法訂定何謂標準正字。姚榮松說,「漢字本身就有標音標義的功能,漢字背後代表著的是方言文學,本該講究其正字標準。」
辭典功能在於提供正確用字時的參考,新聞報導或普羅大眾習慣性的使用「奧客」來形容差勁的客人,正是因為「漚客」不常被使用。因此他建議,如果可以,還是請大家多上「台語閩南語常用詞辭典」查詢正確用字,使這些正字能廣泛流傳,讓大眾有多一點熟悉正確用字的機會。
「幾十年來由於政府較不重視,於是每個人喜歡亂用自己習慣的字來寫台語。」姚榮松感覺,漢字使用成為一種自創新意漸漸習而不察,用久了又不願棄用,「至少從中文系的角度來看,我並不鼓勵用這些偏僻從俗用字,因為每個漢字都有其緣由,錯用字影響深遠。」
探討台灣近300年蛻變軌跡,閩南語的研究是重要切入點,可惜的是,語言在世代交替過程中,仍難免有所遺失。姚榮松說,雖然這樣的遺失不致於讓語言瞬間消失,但推行國語的結果就是消失的過程,「語言因為不斷混,純正方言越來愈少,而漸漸留下較主流的方言。」
於是,將各種腔記載保留便成為閩南語辭典的重要任務,更是讓辭典編輯艱辛的主因。現行教育部台語閩南語常用詞辭典中,除會顯示音讀差異外,部分字詞也會有「方言差」列表,讓人對同一字詞各地念法上的差異性能一目了然。
姚榮松說,現代辭典不可能再沿用百年前的廈門腔字典,然而這類特殊腔,卻是需要與其他腔放在一起對應比較,「台灣現有的腔若將其消磨,又可能被認為辭典不標準,無法反映在地方言,」於是,辭典也記錄下了閩南語的歷史,卻也讓編輯辭典成為費時曠日的工程。
現在的教育部閩南語常用詞辭典,以文字表現兩大源流「漢字」與「羅馬字」,分別呈現具代表的文獻「歌仔冊」和「教羅字典」。其間隱隱的交會,象徵兩者相輔相成、相互結合的重要意涵。
「誰也不知道未來的台語會混到什麼,被國語帶到什麼程度」,姚榮松說,無論閩南語之後變成南腔北調,或變成哪種和現在完全不一樣的另類台語,都是很有可能的,「就像新世代難免使用的台語火星文,那是很自然的代溝問題。」
如果缺乏台語文閱讀訓練,或對台語漢字系統不夠了解,姚榮松直言,「當然會覺得這些都是礙眼的東西」,有時以火星文作為溝通無傷大雅,但若成為書面用字,仍希望盡量避免,「不然一個語言難有前景,看不到正規的未來。」多查詢辭典,讓正規用字能廣為流傳,他認為是提升下一代台語文閱讀能力、保持母語能力非常重要的一步。
現在的閩南語常用字辭典採網路版,目的是節省成本以利於不斷修正,看似方便的背後,其實還有個更現實的主因──「沒有錢,也沒有人可以來做這一塊」。姚榮松說,目前該辭典約有15000條詞目,設定作為母語教學用,然而台灣到目前為止,仍然沒有一部真正的閩南語大辭典。
「辭典是語言保存工作的重要工具,至少大辭典或許能消融掉那些不標準的用字或火星文,」姚榮松感慨的呼籲,政府如果連這塊都沒有考慮規劃,台語教育說穿了,也就只能停留在推廣罷了。
訪問那天上午,年逾古稀的姚榮松,手提肩揹著好幾本厚重的辭典與台語相關詩書來到約定地點,「我不帶這些來,怕你們不清楚我在講什麼」,姚教授講話字正腔圓,沒有參雜口音,聊起台語文有著青年般的滿腔熱血。
專業的熱情裡,是對本土方言的愛惜,他從書堆裡找出《詩人40一蕊花》翻到這篇「海翁宣言」,一句一句朗讀著。會念台語的人,看到這首詩可能多少還是有些看不懂、不太會念。「我們必須要知道,方言也有文學,而文學能豐富各層面的文化知識」,姚榮松說,正因為現代人漸漸都看不懂了,不會讀了,這些方言文學作品便成為小眾傳播,而傳播不出去。
「這些詩集的意向都很好,若看不懂不知道怎麼念,而無法了解詩的意境與世界觀,是很可惜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