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 Openbook好書獎-中文創作
評審推薦語/詹宏志(網路家庭國際資訊公司董事長)
這是空間的穿越劇。一覺醒來,台灣全島人民發現自己不在台灣,他們全部被移到了古巴,而古巴全島人民,發現自己全部身在地球另一端的島嶼福爾摩沙。不要追問我這個「大交換」在物理上如何可能,作者並不打算提供答案,作者要提供的是地緣政治的假想題,我們會如何「換了位置就換了腦袋」,或者說,如果你想換一種理解自己的方法,何妨試著換個位置?
當台灣換了地理位置,那個鄰近威脅的巨靈現在遙不可及(沒有每天戰機繞境這回事了),這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沒有了台灣的台灣人,他們要如何確定自己的「台灣性」?而和中國長期交好的古巴,會不會趁機就跟大陸統一了?
從這個近乎戲謔的前提開頭,作者卻才要展開他驚人的寫作能力,故事有多重敘述,曾經在台灣擔任過駐村藝術家的古巴裝置藝術家、處理轉換危機的台灣第一位原住民總統(鄒族)、曾被關在古巴關塔那摩的茅利塔尼亞人,全部成了趣味橫生的敘述者。作者在這裡展現他百科全書式的資料掌握和新藝綜合體的「寫作二十四技型」(從川菜的二十四味型借來的說法),這是難能目睹的奇觀式寫作,一期一會。
——轉載自《Openbook閱讀誌》
文章節錄
《新寶島》
過度開發的回憶
二○二四年五月至十月,哈瓦那
客廳傳來總統的聲音。她在哈瓦那自由飯店二十樓的陽臺往外看,整座城市縮成小小的等比例模型,迎風獵獵,總統的說話聲斷斷續續。她舉起簡易單筒望遠鏡,在圓形視野中,浮現在附近樓頂抽菸的建築工人、在陽臺晾衣服的中年女子、遠處海面的粼粼波光。或許總統說些什麼不重要,她只是想要他的聲音陪伴在身邊的感覺。她小時候有個YouTuber專門剪輯好萊塢熱門電影精華,配上字正腔圓、低沉帶磁性的旁白男聲,說的儘是些黜臭白爛話,她記得她爸老是邊看影片邊笑到抽搐得像舊疾復發。她媽這時會從屋內另一側遠遠喊,太誇張了你。她知道爸爸在笑什麼,但她爸總忍不住要解釋:「妹妹,妳知道這個為什麼好笑嗎?因為那個正經八百的配音就是高反差。」她爸還繼續笑,連她心裡都疑惑哪有這麼好笑。她放下望遠鏡,喝了口看臺小桌上的瑪黛茶,略略含著,茶湯混著些許澀味,汩汩散開在嘴裡。她之所以那麼愛聽總統的Podcast可能跟她爸一樣,只是想聽聽那個正經的聲音跟任何什麼人喇賽。
她爸問,妹妹啊,為什麼要留在這裡,跟我們回去不好嗎?電影這麼非拍不可?
她媽說,妹妹……(抱著她)記得每天打電話報平安,別讓我們擔心。
她拍拍媽媽的後背,要她放心,都那麼大了會好好照顧自己,請他們專心照顧澎湖的阿媽。她在荷塞.馬蒂國際機場跟父母道別,目送他們跟著通關隊伍移動,掏出護照、機票準備讓機場勤務人員查驗,隱沒在門後。
開車回哈瓦那市區路上,降下的車窗沿路吹著午後熱風,有種空了的感覺,反倒像獨自遠行。坑坑巴巴的馬路刮掉舊柏油,露出底下滿是碎石子的灰土路,塵土四散,不遠處的鋪路工人隊伍隨著壓路機,節奏有致地推平滾燙柏油、熱壓路面的交通指示標誌。她稍等會車暫停,看到一身穿黃色雨衣的假人偶戴著安全頭盔,標著安全第一,旁邊掛著哈瓦那路平專案計畫標記。刮痕、汙漬的人偶眼神堅定凝視來往人車。說是要留下來拍片,其實拍攝團隊沒set好,導演還在弄不知改了幾百遍的劇本。這段時間,她打算靠開Uber、外送餐點這類共享零工活,加減賺些生活費。因為一些她不懂也懶得弄清楚的國際政治、外交協商什麼的,現在政府開放來古巴旅行的遊客更多,大家都好奇這裡的變化,紛紛想一探究竟。但其實哪有什麼不同,就是兩座島上的居民莫名其妙互換,哈瓦那大教堂還是哈瓦那大教堂,艋舺龍山寺還是艋舺龍山寺,臺北一○一的高度仍然是五○八公尺,荷塞.馬蒂紀念塔同樣在一○九公尺,觀光客要看要訪的景點依舊,只是住在周圍的人跟以前不一樣而已。
她記得那個奇怪的夜晚,睡著時在臺北,醒來時在哈瓦那。她起身出房間,看到兩個同住的室友聚在客廳,滿臉困惑。她突然想到口袋裡的手機,掏出看,螢幕顯示Etecsa電信商訊號,但前夜掛著耳機聽Podcast入睡,手機快沒電了,充電線不知在哪。兩個室友的手機都不在手邊,她們在這個陌生的屋子裡探索,尋找自己身在何方的證據。客廳的液晶電視打開,一臺一臺切換過去,沒節目可看,最後停在畫質模糊的Martí頻道,播報員說著她們聽不懂的外語,報導一些看似在邁阿密的地方新聞。她們巡視一圈,元元說,肚子餓了,來弄點吃的吧,等等再出門看看。三個女生訝異著冰箱塞著許多食物,簡單煎了蛋、培根,烤幾片麵包,備好起司,倒橙汁,泡咖啡,吃她們醒來後的第一餐。
「這樣好像一起出來玩喔。」
「住在不知哪裡的民宿。」
「希望等等不要有人突然從廁所跑出來說我們亂闖民宅。」
「安啦。我巡過廁所了,沒人。」
她們用完餐,巡視這幢樓板面積寬闊的三層樓建築,米白牆面斑駁,滿是陳年汙漬,每層應有兩到三戶,她們所在的是二樓靠內那戶,採光相對陰暗。走到外面門廊的拱型對開百頁大窗往外看,三面挑高拱廊夾出一方天井,中央有座乾涸的酒杯型噴水池。下到一樓天井抬頭看,二樓雕花柱頭上面的陽臺邊掛著隨風搖曳的衣物。街上滿是被房屋吐出的湧動人潮,像是徹夜不眠尋找走失的親人或貓狗那般惶惶不安。她們聽到路旁圍成小圈抽菸的幾名男女談論,湊過去聽,說這裡十之八九是哈瓦那。她們見到一些人舉著手機或平板電腦,試圖找到無線網路連結訊號,神情恍惚,有如夢遊。
「這不是夢吧?」室友輕巧隔擋元元要捏她臉的手,「如果是,那就太棒了。」
「有什麼好開心的,妳連胸罩都沒穿耶。」另一個室友說。
「我們都在哈瓦那了,哈瓦那耶,什麼胸罩沒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