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本土少見的二十萬字雙線長篇小說,來自一位精神科醫師之筆。以真實故事改編,內容結合心理治療與旅行。其中一線描繪一名懼學的十七歲高中生張朋城,在青少年日間病房內,如何勇敢跨越恐懼的生命之旅;另一線則是作者化身為書中的敘事者,在中印邊境一個名叫拉達克的地方,一路奔逃至追尋心中渴望的過程。雙線緊密交織,共同探問關於成長與自我認同的種種困境,充滿張力又療癒人心,是本迷惘度直逼《徬徨少年時》的當代之作。
文章節錄
《空橋上的少年》
辦公室的亮白光線穿過兩層室內窗照進來,我像是凍住了,在這裡恆溫的空調之中。雅慧她們在看著嗎。如果楊醫師還在這裡她會怎麼回應。她在這裡待了一整年,甚至還看過朋城剛開始轉來日間病房時的樣子,她應該知道的。偏偏她什麼都沒說。懼學。經典的病人。很穩定。病歷上的大面空白開始變得更加刺眼。如果我能知道就好了,多少告訴我一點就好了。這邊就交給你了。楊醫師的聲音像是從我口袋裡那本筆記本傳出來。
「——蔡醫師,你去過急性病房了嗎?」他持續面向窗戶那側,語調裡沒有任何情緒。
「呃,算是有。」他想說什麼。
他又沉默幾秒。「我第一次住進去是四年多前,二〇〇八元旦隔天。」
對,楊醫師在病歷最前面的日間病房入院紀錄有寫,他來這裡之前有先住過四次急性病房。
「那天晚上,不知道被搞到幾點,好不容易終於又出電梯,有人刷什麼卡吧,嗶兩聲,頭頂玻璃門嘩一下往兩邊打開,然後又關上。接著就聽到鑰匙開鎖的聲音,裡面第二扇門打開繼續進去。裡面好暖,而且亮得像變回大白天一樣。他們說什麼new胚來了、new胚來了。後來才知道胚是patient的意思,是在說我。我又聽到另一邊一個門開關的聲音,一個男生說要關保護室嗎,有人回他說應該不用了,我就被送進另外一間房間。他們終於把我鬆開——」
「鬆開?」
朋城停頓一下,還是沒看向我。「原來那是個男護士。我第一次知道也有男生當護士。他問我要不要自己下來,我坐起來頭有點暈,就直接躺上旁邊那張大床。那張床很軟很舒服,而且有枕頭了。我看著剛才我那張鐵床被推出去,好像火箭發射一樣,然後才看到我媽進來。她摸著我的手腕、臉頰,我不知道她想幹嘛,她好像在笑,很奇怪的笑。我隨口說我要吃麥當勞,她好像更開心的樣子,說那她現在去買回來。但我其實根本不餓,後來也沒吃完。我媽幫我把床頭抬高,我坐在床上只覺得薯條冷了真的有夠噁心,油膩膩的。我在病房那台電視上看到自己的倒影,但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我跟我媽就什麼話都沒再說。
沒多久房間燈就全關了,我媽還是坐在旁邊。我躺著也沒什麼感覺,就很累吧,可是又睡不著。我轉頭看向門縫底下,走廊的光線從那邊穿進來像是要被陰影吃掉一樣。隔壁床的人都睡了,病房裡很安靜,我滿腦子卻轟隆轟隆吵個沒停,我就躺在那邊想神啊、命運啊、未來啊,愈來愈滿,腦袋都要爆炸了。我媽還是坐在旁邊動也不動,不知道是醒著還是睡著了,像個死人一樣。那時候我就一個念頭,我有資格瘋掉啊,我有理由瘋掉啊,為什麼我沒有?」
他停在一個怪異的笑容,病歷裡我依然一個字都沒寫。到底發生什麼事。他那個疏離的語調,與表情……
「隔天早上,我媽就走了。她當然還活著。離開前她跟隔壁床的一個中年人,應該是那個病人的爸爸說請他幫忙稍微照顧我,我就這樣住下來。然後當天,就簽了住院同意書。」
我等待大概有一分鐘那麼久。他似乎,真的說完了。
我做了幾次深呼吸,確認病歷還穩妥地躺在我大腿上。
「你說,你同意了?」我試探性地問。
他聳個肩。
「嗯?」
「其實有沒有同意好像也沒差,反正我還沒成年。」
「……謝謝你,和我說這些。」我低頭想了一下,「我能感覺到,那段經歷是很——」
「很怎樣?你還真的以為你能瞭解,以為你能聽到?我就是這裡永遠的班長你懂不懂。我就在這裡了。楊醫師和我都談了快四年——」
「你說,楊醫師和你談了,」我的喉嚨好像哽住,「快四年?」
「對。每週一次每次五十分鐘。然後呢?她就這樣揮揮手走啦。說得再多……」他胸口的起伏變得急促,「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可以——」
他扭頭往另一邊過去。我又看見他那兩道像是疤痕的髮根。他抖起右腿。
「朋城……」我嘗試將聲調放軟。
他站起來拉開門就走。
我手往沙發撐,但所有力氣都陷了下去。他往大教室走進去,門半開著,我隱約看見遠處落地窗頂端的彩帶,像在半空中不停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