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地搖撼,毀滅往往就在一瞬之間;
斷層破裂,碎石崩落,遍地的斷壁頹垣……
然而在可見的傷痕之外,
又有誰可曾看見深埋在記憶中,
不曾平息的漣漪與幽嘆?
一場六十年前的巨震災難,當倖存者逐漸凋零,碎裂的地貌物換星移;在一切跡痕都幾近湮滅之後,要如何追弔曾經的傷痕?如果時間真的稀釋了人們的記憶,那這一切是否真確發生過?
老醫師診所的地下室裡,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無數鳥群和空籠;不時出沒在舊貨行的神祕黑貓;渴望藉由「靈魂穿越」回溯幼時火災真相的老婦;徘徊鄰里間堅持要修好收音機的的瘋漢……
小說新銳梁綉怡透過七個短篇,試圖追索並重構一九六四年白河大地震的災難記憶。經由小說之筆,她書寫七個精神困鎖在不同時間點上的受傷靈魂,拉開一道如漣漪般蕩漾擴散的傷痕圖譜。從而重新錨定了災難與受傷的面貌;當災害過去之後,真正讓傷害的記憶與情緒持續展延,前進,轉化,延續或者停止的,是時間。
內容節錄
《東北東》
生者的遺願
中秋聚會用畢,被丟在門埕一角的烤爐底座,冒出幾株不知名的小花。空閒時間,段淑華聆聽錄音帶宣講,體悟漸多。她立起強悍意志,不輕易受外界影響而動搖。段淑華神清氣爽的模樣,阿雅也顯著地意識到。
至工作室赴約前,段淑華到郵局提領現金。行員知道她經濟優渥,但看見金額,還是多過問幾句。而她藉口熟悉的黃金市場趨勢,很快說服對方。
段淑華懷揣緊張心情,等來男子應門。他面露疲態,不同以往打扮,穿著素樸的格紋棉麻襯衫,較有書生氣息。阿雅反覆探頭,想找女孩行蹤。男人朝她搖手,放慢語速說:「不在。」無從判斷她是否聽懂。他告訴段淑華時間緊迫,因此研究出的方法有限,對話時無法看見清晰影像。確認完步驟,阿雅堅持要陪同進暗房,男子講不過她,讓她待在先前的角落位置。兩人戴上裝置,觀看同一段影像。阿雅的耳機播放宏亮音樂,段淑華的則是些聽來遙遠的說話和儀器操作聲。
男子大膽假設阿雅並不清楚他和段淑華之間的協議,專注於既定的安排,詢問段淑華是否準備就緒。他側著身說話,半邊臉被螢幕照成藍紫色。
為了能精準接收提問,男人輕輕收起帘幕,後台機關完全暴露。他檢查致睡氣體的濃度,調整自己臉上的面罩,坐挺身,啟動裝置設定。
虛擬空間開展,充斥相當熾亮的白光,段淑華立刻認定那是病房。經過一段運行,她移動到大哥身旁,模糊的身影轉過頭,似乎在等段淑華開口。
她喚對方,聲音有點顫抖。段淑華忍不住問出最近好嗎,大哥狐疑地說不久前才見面,何必這麼客套。
「你說話聽起來很有精神。」段淑華說,「我印象中,你很虛弱。」
男人無聲地深呼吸,吐氣,調整參數,鍵入回覆。
「我應該會越來越虛弱沒錯。」
「死後的世界不曉得如何。」
「我再托夢告訴妳。」
段淑華淺笑,沉默。男子轉頭看她,光的照射讓段淑華彷彿處於舞台中心的表演者。本就瘦小的身形,被厚重的頭戴式裝置壓得更加顯矮。男人注視她嘴角上揚,拉出皺紋的半張臉暴露在外,頓時有些理解女孩的想法。
「那場火災,你是怎麼想的?」段淑華直截提問,神情肅穆。
「我沒有說過嗎?」耳機傳來低沉平穩的聲音。
「你依然這麼認為?」段淑華頭微前傾,上身往後退時,呢喃說道:「是地震把油燈震倒,與我們點燃的火苗無關。」
男子腦袋一片空白,拖延許久才用同樣的句子反問段淑華。他靜靜等候,錯覺汗水從太陽穴滑向下顎線。段淑華停頓,很快給予答覆。
「房屋都倒了,大家來不及滅火。但的確是我們造成火災。」
「恰好地震,難道不是運氣問題?」
「我要坦然面對過錯。」段淑華打斷他,提高的音量嚇到男人。
「很好啊。」他面對鍵盤,寫不出更多話。男子勉強多撐一會,決定中斷程序。他動手更改設置,啟動轉場,計算好時間,替段淑華卸除頭罩。
「無法延續久一點,抱歉。」他說。
段淑華的顴骨印著兩條發紅的線,抬頭看他,沒有責怪的意思。回神後,她問是否還有一次機會能重返現場,做出改變的行動。
男人差點忘記自己設立的規定,解釋方才過程同樣移動了靈魂,因此得算入三次的額度裡。他面露歉意,說是急於回應請求,沒有交代清楚。但靈魂畢竟脆弱,若太過勉強,情況可能會失控。
他強作鎮定,暗自擔憂段淑華無法接受,甚至識破他的企圖。然而段淑華只點點頭,說她知道了。男人接過錢,稍微猶豫,歸還一半的鈔票。
「這樣,就夠了嗎?」段淑華問。
男人背脊一涼。他敷衍過去,到阿雅身旁拍拍她的肩膀,取落裝置,告訴她已經結束,叮嚀兩人回家路上小心。
阿雅手持髮飾,執著於女孩的去向。年輕男子無語,禁不起煩,表示他們吵架了,女孩不在,之後或許也不會回來。他半喊,見阿雅僵住,語氣才變和緩,滿臉倦容地打發她們離開。
返家後,阿雅從通訊錄翻出與女孩交換的帳號。她推敲許久,傳送幾行關心訊息,並未收得任何回覆。
接連幾日夜裡,段淑華準備入睡,一閉眼,就感覺身體漂浮。體感記憶滲入生活的孔隙,她有時主動尋思在暗房裡拾回的畫面,有時則是某段進程掉進潛意識,或完整或破碎,在夢與現實、過去及此刻間無規律地現形,反覆拼接重整。段淑華愈發容易受影響,誤判肉身與靈魂的界線。她開始好奇能否與死後多年的靈魂對話,若能,也許她會提問相同的題目。
「你是怎麼想的──?」出發找男子諮詢前,段淑華扶著助行器,試圖起身行走。她緊緊壓住裹有矽膠的把手,費力地離開輪椅坐墊,以為能順利移動,甚至跑起來,最後卻只短暫立起軀幹,隨即跌跤。
阿雅很快發現,不敢貿然碰她。她一邊叫喚段淑華,匆忙撥打電話。由於語言隔閡,救護車稍微延遲才抵達正確的位置。醫護人員確認過段淑華的意識,將她送到鄰近醫院。當天晚上,王恆云率先趕至病房。
將醒未醒的段淑華,意識在限界之外的空間浮動。身體內部像組成時刻變動的脆弱結晶,遭受震盪後,細胞正無止盡地找尋新平衡。
她半睜開眼,看見幾個縮得小小的人影,以同等間距在面前排開。空間明亮,她的頭陷在不紮實的布枕裡,視線受制於被安放的角度,只能捕捉到一側影像。身旁的醫護人員接連來去,段淑華恍惚間又進入睡眠。
轉至普通病房頭幾天,她的狀況穩定,眾人稍微放心。三天之後,段淑華卻無預兆地陷入昏迷,於當日傍晚安詳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