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濱海的路上

發稿時間:2024/10/25
前往濱海的路上
前往濱海的路上
作者|洛駽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24/10/21

Lance過世了,留下一堆的人情債。誰是Lance?曾經在商場上縱橫馳騁的他,經過一次嚴重車禍突然醉心在園藝植栽之中。病故後留下對自己一直不理解也不諒解的老父仟木,無法和諧相處的前妻婉真,不願面對即將失去爸爸的兒子小懋。還有若即若離的櫻萁,跟Lance稱兄道弟的阿濱,在墮落紅塵裡掙扎著不知該救世或是自救的筱怡……

一個人消逝以後,他和這個世界的連結便戛然中止。而無論親疏深淺,曾經與之相繫、和他的故事一起被遺留下來的人們,也將帶著瑣屑的裂痕,繼續完成屬於他們的敘事。

這不單單是關於一個人死亡的故事,更描繪了死亡在社會人際網脈中產生具象的崩解與漣漪。新銳小說家洛駽以七個短篇,寫下人們面對亡者逝去時的種種心緒轉折與變化;細細梳整了對於死亡的思索,以及人生斷裂之後,兀自持續不止的蔓衍和流轉。

內容節錄

《前往濱海的路上》

白夜漫漫

  遠方的海濱王國,由螢白的廠房連綿成宮殿,漂浮在霧霾中。煙囪冒出蕈菇狀的白雲,直達黝暗的天際。它在河的對岸,通明得猶如白夜。

  蔡大哥告訴她,他們村落都這樣叫它,海濱王國。因為它是個撼動不了,也夢幻得不得了的地方。

  泡麵定睛看著,心想,那朝王國丟石子可以吧?起個漣漪也好。

  她伸手作勢丟東西,肩膀一陣劇痛,瘦小的身體蜷在一團。她揉壓肩頸和肚皮,就連手心也燒痛起來。蜷縮的她看見牛仔褲上,映照光點。抬頭望,燈塔般的霓虹招牌正流轉五彩繽紛的光點,像鼓舞著她。

  鐵皮屋裡傳出笑聲,泡麵轉頭看。小姐向坐在紅沙發等候的阿舅說明,房間裡有一組客人,大概再十五分鐘。國勇和小姐對上眼,眼睛瞬時發亮,露出牙齦對著她笑,開始重複他上週對小姐說過的淘金傳奇。說他曾在對岸一線城市的摩天大樓和三位核心黨政高幹一起喝茶談投資,有次商會會長還安排和知名藝人見面,說將來會由對方擔任接口。他等著投完重要的一票,等著局面扭轉,就立刻飛回去打造全亞洲最大的自由經貿園區。

  國勇再次向小姐強調,事情都談妥了,行政流程正在跑,就等他回去。也歡迎夫人和小姐一起來,現在正流行身體開發結合文創教學事業。小姐點點頭,嘴裡喃喃著不知說什麼,繼續修剪指甲,對國勇輕輕一笑。

  泡麵在屋外,聽著阿舅用相同的語速音調,述說同樣人物,在同樣地點,發生同樣事情以及同樣的未來計畫。有種時間循環反覆的錯覺。

  這時候,耳鳴再度嗡響,她知道暈眩緊接著,要發作。泡麵捉緊達可達的龍頭,閉上眼。她深呼吸,等待失重的感覺過去。張開眼時,第一組客人剛從房間出來。

  泡麵拿出布書包裡的精裝小說,小心翻閱快掉落的紙張,停在四百多頁、倒數第二章的頁面。

  在小說這一章,元樹依舊矗立通天。島歷經數萬億年的輪迴升落後,又沉入海裡。島上的陸生動物幾近滅絕,僅少數存活,存活下來的都演化為海洋生物。只有一名變異的人類,逃過演化。但是外貌歷經地形、氣候和年歲的考驗,面目全非,骨骼皮膚畸形,遭汙名為受詛咒的魔怪。因為牠長生不死。在非人世紀中,牠躲藏在衰敗高聳的宮殿,生火造飯,住得猶如貴族寬敞。每日蒐集文物,擦拭保存,試圖證明自己的存在,冀望有天恢復人類世的光景。然而當人類世再度復返時,倖存的牠,四處奔走,宣講歷代的變遷與災難,卻遭人類驅逐捕獵,誤會牠滿嘴惡言……

  泡麵從書頁裡抬頭,看著遠方河的對岸,螢白的王國裡彷彿隱匿著魔怪,召喚她過去。她跳下車,想去聽聽牠的預言。

  鐵皮屋裡的細姨夫人準備攙扶阿舅進房間,輕巧地轉過頭,對店外喊,「泡麵,等會兒找我,讓我按一按。」

  泡麵點頭,轉身走入暗夜裡。

  她沿著電線桿走,經過映照昏黃燈色的零星鐵皮屋和磚造房,走過一畝地公墓後,路燈沒了。那麼,離出海口不遠了。她拿出手機,不時按壓,靠螢幕微弱的光線照領她,邁開一個又一個步伐。

  再往前走,路變得窄小,寬度只容許兩個人側身走過。她差點摔入路旁的魚塭。

  繼續摸黑一陣後,泡麵踢到水泥墩,發現路往北邊轉。河岸到了。她脫下布鞋、襪子,捲起褲管,兩腳的鞋帶繫一起,掛在脖子,手機塞內衣,外套披頭頂,衣袖綁在下巴。憑著白天的印象,跨過矮泥墩,踏入布滿雜訊的漆黑中。然後,任憑視力喪失。

  她依靠海風在耳邊呼嘯的聲量,判別前進的方位。張開雙臂,保持平衡,緩步搖晃向前。她集中注意力在腳底和手掌。持續經歷未知到不明的環境。感覺著,冰涼,鬆軟,濕潤,沒有形狀,完全包裹她的綿軟泥土。猶如口腔。她皮膚反覆突起疙瘩,如海浪一波波襲來。腳掌抽起又向下踩踏,探不出深度,直到停下腳步,才感覺到趾頭確實抵達了河床。

  她伸長手平衡身體,掌心搔撫過刺軟的葉尖和葉緣,應該是叢生的筦草。再往前一步,撞上整座根莖,刮過水筆仔堅硬的枝葉。得抱著它繞行。

  她不時修正前進的方向,仰頭眺望日光般耀眼的王國。沒發覺身體的感知正逐漸消弱,泥灘已漫淹到腰際。王國好似愈走愈遠。

  忽然暗黑上空響起孩子嚎啕的聲音,哇啊哇啊,黑漫漫的天空朝她俯衝。她瞇起眼睛,夜空突變為一對巨大的黑金羽翼搧動起來,捲起旋風,枝葉颯響,差點要攫住她。她驚嚇抱頭,憋住尖叫,手肘浸泡在濕冷的泥沙裡,一陣寒慄自她耳膜盪樣開,低聲嗡響。待聲響與強風過去,她平靜下來,才發現胸口以下被黑泥緊緊吸附。烏鴉已經離去。她與周圍廣漠的寂黯,黴黑的淤泥,呼嘯的風浪,都收攏在黑夜的振翼下,只有對岸的白夜獨自燦爛。

  她定睛凝視亮晃晃的王國,雖然分不清前進的方向是河的對岸,還是大海。魔怪的預言已經如此鮮明。她伸手下探,捏起一顆碎石,丟向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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