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的飛行》（Vesper Flights），是由英國自然作家、《鷹與心的追尋》作者海倫‧麥克唐納（Helen MacDonald）所著。在這本字字珠璣的散文集中，她邀請讀者從她極個人的自然觀察角度，思索圈養與自由、遷徙與飛行的概念，走進她最私密的經驗。文筆優美、節奏獨特不凡，無比輕盈卻充滿力量。透過她的眼睛，可以遨遊天際，也可以匍匐山林之間，重新體驗人類如何理解周遭的世界。
海倫‧麥克唐納作為一個自然觀察者與文字創作者，面對自然中的各種變異、動物與人類的錯身與相遇，個人的情感是如何融進文字，都在在藉由文學的意象表現出來，閃動著悲憫的微光。
內容節錄
《向晚的飛行》
〈成群的人〉
鳥群的美，很大一部分就在於快速變化的動態，但新聞網站和雜誌往往喜歡刊登群飛的隊形，這些靜態照片跟其他物體沒兩樣，如鯊魚、蕈狀雲或恐龍。二○一五年，網路上便瘋傳一張照片，飛越紐約市上空的鳥群貌似俄羅斯總統普丁的臉，不過照片很可能是假的。看到如此奇異的現象，要人相信是天兆或神蹟一點也不難。椋鳥群的形狀變化出自於每隻鳥以極快的速度模仿周圍六、七隻鳥的動作，而每隻鳥的反應時間還不到十分之一秒。轉彎的動作能以時速近九十英里在鳥群中擴散開來，所以從遠處看，群飛的鳥就像單一一個有脈動的生命體。詩人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在一七九九年的筆記，寫到鳥的群飛變換成多種形狀，移動時「宛如一個未獲自願意志的身體」。群飛的鳥很不可思議，有時看起來像是正在探索環境的外星物體，或是沙子或霧有了生命，依循一系列拓樸結構的變化在空間中游動。鳥的群飛令人驚喜，但也能激起幾近恐懼的情緒。
而恐懼，也是很多鳥群形成的一大原因。灰鶴群棲於淺水灘，因為這比睡在陸地上安全；椋鳥群飛時，大量的翅膀同時拍動，掠食者便很難鎖定任何一個目標。沒有一隻椋鳥會想待在鳥群邊緣，也沒有誰會想第一個降落。安妮．古德納夫（Anne Goodenough）是皇家生物學會與格洛斯特郡大學國際椋鳥調查計畫的主持學者，她推測群飛可能還具有路標的作用，可邀請其他椋鳥加入某個特定的棲息點，好壯大群體數量—天寒時，大量群棲幫助鳥維持體溫。但在空中，是恐懼使鳥群集結，也是恐懼使鳥群飛行時不斷互相推擠、扭曲形狀。椋鳥群間若竄起一陣漆黑、顫抖的波浪，往往是有猛禽衝入鳥群想飽餐一頓。
霍爾巴吉的魚塘邊，天色現在已近全黑，千萬隻灰鶴的咿呀亂鳴猶然在我耳畔迴盪。湖面上沸沸揚揚一片騷亂，鳥群從四面八方飛來加入水上的集會，水面此際看來有如一幅點畫，水珠點點暈散成霧。白額雁也相繼湧入，或翻滾或側滑，穿過其他無數細長的翅膀從天而降。這一切忽然超出可承受的極限。我的注意力散亂到覺得頭暈嘔心。鳥群過於龐大的確會這樣。以前也有賞鳥者描述日落時分看禿鼻鴉群飛，太過紛亂的景象和嘈雜的噪音，讓圍觀的人頓時產生類似暈車的症狀。
為了趕緊找個穩固的定點，我湊向賞鳥鏡。鏡頭聚焦在湖的對岸，取景器中央，紛亂的形影化為一隻隻清楚的鳥。因為天光太暗，鳥身上的顏色都被過濾掉了，僅剩下深淺不一的灰色，我看著一群群莊嚴的灰鶴展翅降落、低頭飲水、抖振蓬鬆的羽毛、問候同伴，或繼續忙著為今晚找個好睡覺的角落。這種視角的轉換感覺很是古怪：方才我還望著天上飛馳的圖形，現在卻能清楚看見組成圖形的，是千百顆跳動的心臟、千百雙眼睛、千百副羽毛和骨骼構成的纖細軀殼。我看著灰鶴伸出腳趾搔抓嘴喙，想到像麥子一樣往蘆葦叢傾注的椋鳥群，也會在眨眼間恢復成一隻一隻棲在彎草莖上的鳥兒，眼神明亮，羽毛上的白斑閃耀如小小的星子。我很驚訝，原來專注於事物的組成，可以解消事物引起的混亂。鳥__群的奇妙之處，竟然就在於抽象幾何與親族成員之間這簡單的轉換。
站在魚塘邊看著灰鶴，我的思緒轉到了人的事情。我們前一晚投宿的村莊和我在沼地的家感覺好像。同樣潮濕如水下的空氣，同樣有雞在後院漫步，有白楊木，有過冬的木柴疊成堆。行前我問過幾個在匈牙利待過的英國朋友，住在這裡有什麼感覺，有好幾人都說匈牙利最奇特的是感覺非常像家。現在想起這件事，格外令人難過。我來到這裡之後老是不斷想到，這裡的政府在南方國界豎起總長一百多英里的鐵絲圍網，阻擋敘利亞難民從塞爾維亞徒步越境；看著灰鶴向西南方行進，我老是想到此刻也有人群緩緩往東北方移動。看著遷飛的鳥群，我更清楚意識到，每當思及難民潮這個概念，我們有多容易產生類似目睹椋鳥群飛或雁鴨翻騰的反應，我們發自內心感到焦慮，我們把一整群視為單一的陌生實體，怪異、混亂，又難以控制。但跨越邊境來到的人群，只是和我們一樣的人。或許就是跟我們太相似了。我們不願意想像，若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化為廢墟會是什麼感覺。面對恐懼，我們都一樣是椋鳥，聚集成群，群裡是千萬個尋找安全的生靈。我喜歡遷飛的鳥群，不只是因為它洋溢生命的活力，也因為它提醒我要在相異中找出相同，因為鳥群的混亂，可以在細思之下變為許許多多的個體和小家族群體。他們渴盼的只是最基本的東西：免於恐懼的自由、食物，以及一個能安然入睡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