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之書

發稿時間:2023/08/18
遺忘之書
遺忘之書
作者|喬塞·愛德華多·阿瓜盧薩(José Eduardo Agualusa)
譯者|李珮華
出版社|聯合文學出版
出版日期|2023/08/16

如果睡夢中可以夢見自己在睡覺,那麼清醒時能否從更清晰的現實中醒來?

安哥拉革命前夕,一名女性因為恐懼,將自己囚禁在公寓中28年,陪伴她的只有一隻牧羊犬。她靠蒐集雨水、種菜、誘捕鴿子充飢,燒毀家具和書籍維持生命,並在公寓牆上寫下自己的故事。外面的世界也透過廣播片段、隔牆的聲音、一隻鴿子腳上的紙條、瞥見窗外一位躲避追捕者的男人,一點一滴滲透到她的生活中。直到有一天,一個男孩從街上爬到她家的露臺……

內容節錄

《遺忘之書》

  一天早上她起床,扭開水龍頭,發覺沒水。她害怕起來。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可能會關在公寓裡度過漫長的歲月。她清點儲藏室裡的東西。鹽量無須擔心。麵粉足夠用上幾個月。還有一袋又一袋的豆子、糖包、幾箱葡萄酒和無酒精飲料、數十罐沙丁魚、鮪魚和香腸。

  那夜下雨了。露朵撐起傘,帶了許多空瓶、水桶、臉盆上露臺。到了清晨,她把九重葛和裝飾性花卉全數剪去,撒了一把檸檬籽在她埋葬小搶匪的花圃裡,然後用另外四個花圃種玉米和豆子,另外五個花圃種下剩餘的馬鈴薯。園裡的一棵香蕉樹結了一大串果實,她摘下幾根帶到廚房給幽靈看:

  「你看,奧蘭多種香蕉樹是為了製造回憶,這些樹卻可以讓我們免於挨餓。至少我不會挨餓,我想你不會太喜歡香蕉。」

  次日,水龍頭恢復出水。此後自來水經常時有時無,電也一樣,直到最後完全停了。最初幾週,停電比供水中斷更令她困擾。她想念廣播。她喜歡聽BBC和葡萄牙廣播電臺的新聞快報。她也收聽安哥拉當地的電臺,儘管電臺不斷播送的反對殖民主義、新殖民主義、反動勢力的言論令她惱火。

  新住戶陸續到來,豔羨之樓開始注入生氣。有從魯安達外圍貧民區來的人,有剛到城市的鄉下人,有最近從鄰國薩伊歸返的安哥拉人,還有真正的薩伊人,這些人都不曾住過這種大樓住宅。一日,大清早,露朵從臥室窗口望出去,發現一個女人在十樓A的陽台小便,而十樓D的陽台上有五隻雞在觀賞日出。樓的後方對著寬闊的中庭,幾個月前它還是停車場。這塊前方與兩側被高聳大樓圍起的空地,如今完全被蔓生的雜草占據,水從中間某個裂縫冒出來,四處漫流,最後隱沒在大樓牆邊的垃圾堆和泥巴裡。這裡曾經是潟湖。奧蘭多喜歡回憶三〇年代,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他會來這裡跟朋友在高草間玩耍。他們會發現鱷魚和河馬的骸骨,甚至獅子的頭骨。

  露朵見證了潟湖的重生,她甚至目睹了河馬的歸返(精確來說只有那一隻河馬),不過這是許多年後的事了,我們稍後會再道來。獨立之後的幾個月,女人和狗分食鮪魚、沙丁魚、香腸和西班牙辣香腸,罐頭見底就吃豆子湯和米飯。到了這時,整日都沒有電了。露朵開始在廚房生起小火堆。她先燒箱子、廢紙屑、九重葛的乾枝。然後是派不上用場的家具。拆下雙人床架的橫條時,她在床墊下發現一個小皮包。打開皮包,只見數十顆小寶石滾落地面,她絲毫不感意外。床和椅子都燒光後,她開始把地板一塊塊撬開。厚實的木板燒得很慢,燃起的火焰細細的。起初她以火柴點火,火柴耗盡後改用放大鏡,那是奧蘭多端詳他的外國郵票收藏用的。她會等到早上十點左右,陽光灑滿廚房地面的時刻行動。顯然,她只能在晴天下廚了。

  飢餓來襲。漫長得彷若幾個月的幾星期裡,露朵幾乎沒吃東西,幽靈吃她餵的麵糊。夜晚融入了白日。她會在醒來時發現狗正以一種狂暴的渴切注視著她,然後她又睡去,仍感受到牠灼熱的吐息。她去廚房拿了一把刀,刀刃最長最鋒利的那把,像佩劍一樣繫在腰間,隨身攜帶。她也會在狗睡覺時俯身湊近。好幾次,她都把刀抵住了牠的喉嚨。

  天色轉暗,天色轉亮,只是同樣的虛空,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昏曖之際,她聽見露臺傳來吵雜的沙沙響動。她衝上樓,發現幽靈正在吞食一隻鴿子。她邁步走近,決心去分撕一塊肉。狗伸長爪子牢抓地面,對她齜牙咧嘴。牠的口鼻沾滿濃稠的夜闇的血,上面仍黏附著羽毛和肉。女人為之退縮,遂念頭一轉,想到可以設置簡單的陷阱:箱子倒扣過來,搖搖晃晃的斜搭在一根引火柴上,木枝上繫著一根線。陰影裡面,擺了兩三顆鑽石。她蹲伏著躲在雨傘後,等了兩個多小時,終於有一隻鴿子停在露臺上。這鳥醉漢似的,踉踉蹌蹌地小步靠近,又退開來。牠撲打翅膀飛去,消失在明晃晃的天空中。不一會兒牠又回來了。這次牠繞著陷阱逡巡,啄了啄線,總算探進箱子的陰影裡。露朵趁勢把線一拉。那天下午她又成功誘捕兩隻鴿子,煮來吃之後恢復了體力。往後幾個月,她的陷阱斬獲甚豐。

  很久沒下雨了,露朵只能用游泳池殘餘的積水澆灌園圃。等到天空低垂的,魯安達人稱為「濛霧」的冰冷雲幕綻開一道裂縫,雨水終於再度落下。玉米拔高。豆子開花結了豆莢。石榴樹上掛滿紅豔的果實。此時,城市上空已鮮少有鴿群飛翔,最後幾隻落入陷阱的鴿子當中,有一隻的右腳套了腳環,腳環上繫著一個塑膠管。露朵把它打開,發現裡頭有一張抽獎券一樣捲起的紙條。她讀著用淡紫色墨水寫的,小而堅定的一行字:

  明天六點,老地方。小心點。我愛你。

  她把紙條重新捲好,放回圓筒裡。她遲疑了。飢餓啃咬著她的胃。再說,鴿子還吞下了一兩顆鑽石。她剩下的鑽石已經不多,有些太大不適合當誘餌。但另一方面,那張紙條引起了她的好奇。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了權力。一對戀人的命運就掌握在她的手中,在純然的恐懼中搏動。她穩穩抓住這長著翅膀的命運,將牠拋回廣闊無邊的天空。

  每星期六的漫漫上午,她探出房間窗外,都會看見十樓A的鄰居女人在陽臺搗玉米。然後她會看著女人磨木薯泥,準備烤魚,或者烤肥美的雞腿。空氣中瀰漫著香氣濃郁的炊煙,令她食慾大開。從前奧蘭多喜歡吃安哥拉菜,然而露朵始終不願做黑人的食物。對此她相當懊悔。那段日子,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嘗一嘗烤肉。她開始觀察生活在陽臺上的雞隻,天剛破曉牠們就啄著被曙光照亮的穀粒。她等到一個星期天早晨,城市仍在沉睡,她探出窗外,放下一根前端打了活結套索的繩子,垂降到十樓A的陽臺上。約莫十五分鐘後,她成功套住一隻壯碩黑公雞的脖子,然後猛力一拽,快速把牠拉上來。出乎意料的是,她把雞放到臥室地板上時,這動物竟然還活著(不過也只一息尚存)。她拔出腰間的刀,準備割斷牠的喉嚨─突然靈光一閃,阻止了她。玉米的存量還夠支撐幾個月,豆子和香蕉也充足。若有一隻公雞和一隻母雞,她就能開始養雞繁殖,每週吃上新鮮雞蛋,多好。她再度放下繩索,這回勾住一隻母雞的腿,可憐的傢伙死命掙扎,製造出嚇人的騷動聲,羽毛灰塵漫天飛舞。過了片刻,整棟樓都被那位鄰居的尖叫聲吵醒了:

  「小偷!有小偷!」

  下一秒,女人意會到不可能有人沿著光滑的壁面爬上陽臺偷雞,指控遂變成驚恐的號叫:

  「巫術……有人用巫術……」

  最後她完全確信地直呼:

  「是奇安妲……奇安妲……」

  露朵曾聽奧蘭多說過一位名為奇安妲的海洋女神。她的姐夫向她解釋奇安妲和人魚之間的區別:

  「奇安妲是一種存有,一種亦正亦邪的能量,這種能量透過水、海浪、狂風中的五彩光芒顯現。漁民供奉祂。小時候我經常在這棟樓後面的湖邊玩,總是會發現祭品。有時奇安妲會綁架路過的人,被擄走的人會在幾天後出現在很遠的地方,像是另一座湖或河畔,或者海邊。這種事三不五時發生。從某個時候起,人魚的形象開始出現在關於奇安妲的描繪裡,祂的形象變成了人魚,但仍保有原本的力量。」

  就這樣,靠著卑劣的偷竊和意外的好運,露朵開始在露臺上經營起小型養雞場,同時讓魯安達人繼續對奇安妲的存在與力量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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