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命運
一次演習,官兵們各司其職,有人全副武裝流汗操演救護的角色,有人則躺著扮演傷兵的角色……
「畫皮」在中國小說集《聊齋志異》中其實是則鬼故事,故事大意是鬼怪如何披著畫出來的美女皮囊進而謀財害命。
以技術而言,刺青或稱紋身,同是「畫皮」,在台灣流轉歷史以來卻往往被妖魔化視之,例如昔有殖民政府以「不文明」之名打壓原住民族神聖紋身文化,或是長期以來說到刺青總讓人覺得一定是黑道,也許都是種另類的鬼故事。
文化+此次以「台灣畫皮錄」為題,透過專訪小誌《刺花 Tshiah-hue》企劃者張玉音,先以刺青圈「駐店」潮流,窺看現代時興刺青風氣,再由此回溯台灣刺青風潮發展40年來變化,以資深刺青師彫富之眼,見證大眾眼中的刺青印象如何漸漸擺脫「兄弟」氣息。
在台灣,原住民是最早發展紋身文化的族群,如擁有紋面習俗的泰雅族、賽德克族等,還有會在軀幹上紋身的排灣族、魯凱族、卑南族、太魯閣族等,不論是紋身部位、圖案或由來,都對不同族群來說具有特殊意義與其神聖性。
國立台灣博物館在1999年曾推出專書《文面.馘酋.泰雅文化一泰雅族文面文化展專輯》,學者馬騰嶽於其中爬梳中國《隋書》<東夷傳流求篇>,引述段落「婦人以墨黥手,為蟲蛇之文。」並指出若流求是指台灣的史論無誤,則7世紀後期便已有台灣原住民族紋身的紀錄,且是最早的文字紀錄。
不過在此值得注意的是,「黥」是中國古代施加在奴隸或士兵的一種刑罰,現代多以動詞「紋」或「文」為原住民族刺身、刺面文化正名。近年有泰雅族原住民議員即在質詢時提出,相較刺青、黥面或圖騰,以「紋面」稱呼族人面部紋身最為恰當。
相傳遠古開天之時,唯一人類是對自巨石蹦生而出的兄妹,眼看面臨下一代繁衍難關,妹妹便告訴哥哥:「明天將有一臉部塗黑的女子出現,那人就是你的妻子。」哥哥信以為真,便與臉上塗滿黑炭的妹妹結合生子,成為泰雅族的祖先,這也是泰雅族自古口耳相傳以來的紋面傳說。
以此例可知,紋面對泰雅族而言不僅具有族群傳承的重要意涵,也與「成人」意涵有所相關聯。學者馬騰嶽曾深入多個泰雅族部落,以田野調查方式記載尚有保留紋面的耆老,幾乎所有耆老都直白地告訴他:「不紋面無法結婚啊。」
對泰雅族男性來說,能夠紋面代表擁有強健體魄與成熟;而對女性來說,紋面資格除要初經來潮、耕種及織布技能外,若墨色越濃黑就越是美麗,還有女性曾為了讓紋面圖樣更烏黑而反覆刺紋,也可見紋面在族人眼中的重要性。
然而到了1895年,日本在台開啟殖民統治,除與原住民族群間爆發多起武力衝突外,也強硬地干擾原住民族群既有文化,紋身、紋面就是其一。如1913年,南投廳長石橋亨便召喚3社頭目及相關人士,宣告禁止「刺墨」並要求頭目們按壓指印,以此保證,後來更開始逐漸沒收紋面工具,並取締紋面者。
在馬騰嶽田調過程中,得知也有些泰雅族耆老在後來也認為「紋面」是不文明的象徵,甚至因為擔心嚇到別人,進而接受手術剷除面部紋身。而到了國民政府接收台灣時,雖然並未再額外禁止相關習俗,但「風息已易,難再恢復。」
日本殖民政府對原住民紋身、紋面風氣帶來巨大變動,但與此同時,擁有悠久刺青歷史的日本,卻陰錯陽差引進日式紋身,還因為要鞏固政權及安定社會秩序,設立第一批台灣西式監獄,讓台灣刺青文化就此萌芽。
學者何春蕤2010年在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發表〈溫情與驚駭—當代台灣刺青性別與階級的位移〉,並採訪現已擁有40餘年的紋身師范植清。
范植清向何春蕤表示:「早期台灣刺青主要的文化資源是二十世紀初日本統治時期透過兵士、浪人、浮世繪月曆等等管道進入台灣的日式紋身,圖形多半是龍、虎、鯉魚、五毒、鬼頭等等日本傳統紋身主題或是浮世繪風格濃厚的大幅刺青。」
范植清進一步說,在日治時期結束後,西式監獄隨即成為新政權長期監禁政治犯或偏差人口的所在。本地土法煉鋼發展出來的苦牢式刺青因緣際會的吸收模仿了日本風格的紋身,也因此形成本地兄弟/黑道表現魄力氣勢的紋身文化。
而在本次「台灣畫皮錄」中,投身刺青行業逾40年的刺青師「富哥」也將回首來時路,重溫同時期那10個客人有8個是「流氓」的歲月。
回想上世紀電影諸如《少年吔,安啦!》(1992)、《五湖四海》(1992)等台灣黑幫電影,不乏可見飾演黑道的演員們身上「刺龍刺鳳」,像演員高捷在拍攝《少年吔,安啦!》時還特別由劇組為他畫上「半甲」刺青。
又或是真正擁有刺青的陳松勇總操著國罵以「兄弟」角色亮相,都可見黑道與刺青之間的關聯,在大眾印象中如此深根固蒂。與此同時,解嚴後各式媒體報章娛樂興起,銜接全球潮流之際,許多年輕人也開始接觸到與台灣日式傳統刺青截然不同的歐美刺青,在影視名人、體育明星等影響下,大膽嘗試刺青。
何春蕤在專文觀察到,2000年前後,拜國外刺青潮流帶動的熱潮,也拜台灣經濟起飛之賜,陸續有紋身師自費出國觀摩國際刺青展。「看到國外刺青大師們現場表演並毫不吝嗇的分享技藝,看到異國同道可以在友善的環境中積極發展技藝和專業,看到眾多喜愛紋身的人自在的展示風格獨具且創意十足的作品,本地的刺青師得到極大的鼓舞,願景自我也能享有更好的專業環境。」
台灣刺青師更因而進一步往「專業化」方向邁進,有人創辦《台灣TATTOO》雜誌、有人推動台灣紋身藝術展、有人赴國際刺青大賽而攬獲大獎,在媒體傳播下,都讓「刺青」漸漸消除與黑幫的絕對聯結。
隨韓式刺青、藝術刺青等名詞興起,刺青現今在台灣更不再罕見,像本次「台灣畫皮錄」中,我們可以藉由野点(nodate)總監張玉音分享,現代刺青師透過網路經營自己,並與國際交流,甚至交換「駐店」,以「創作者」身分看待自身職業。
時至今日,刺青被視作一門藝術外,也讓許多人重獲新生,如有人以紋身技術再造乳房,讓乳癌患者能重拾自信,或有人運用刺青為身上疤痕賦予新意義,都在在證明,刺青已跳脫視覺形式,在任何時刻都有可能成為他人生命中的關鍵筆畫。若對刺青還一知半解,也許現在就是了解的好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