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岳給了你什麼?」
走在前方的那群人,翻躍高山,直闖深潭,把自然送給世界最壯麗的景色,透過鏡頭無私分享給平地人們。在渾渾噩噩、紛紛擾擾的6月,打開《群山之島與不去會死的他們》畫面,彷彿像一個安靜又沉穩的擁抱,讓人放心把思慮傾倒在無邊際的山林裡。
跟著登山家攀登並探索「山岳意義」的紀實節目《群山之島與不去會死的他們》2021年推出後,獲得金鐘獎、紐約電視電影節提名肯定。睽違2年,主創團隊再邀請5位知名台灣登山家參與拍攝計畫,包含成功無氧登上世界多座8千公尺高山的呂忠翰、台灣溪降運動先鋒李佳珊、 專業技術攀登探險家張國威、台灣罕見的高山女嚮導巫瑪芙與布農族歌手馬詠恩。
別於第一季表述山在主角人生歷程中,扮演的舉足輕重角色,第二季刻畫「山」的每個面向,從最高的山峰、峽谷溪流到祖先起源之地,將個人生命融入進山岳地景中,探索他與她「不去會死」的理由與哲學。
相比上回見面還是個登山新手,煩惱著器材電池是否準備充足的導演Howard程紀皓,經過首季洗禮不僅更加沉穩、心臟也變得更大顆。真的很大顆。
攻頂玉山只算基礎,現在Howard敢跟著挑戰世界第二高峰「K2」的兩個男人——張元植和呂忠翰,穿越幾乎無支撐物的陡峭稜線登上玉山東峰;稍後又與台灣「溪降一姊」李佳珊攀著繩索,縱身躍下垂直、水溫只有2度的湍急溪谷,讓在螢幕外的人看得膽戰心驚。
「其實在做的當下,我沒有覺得危險,因為得全神貫注在馬背上走,一步步面對自己當下的狀況,想辦法解決,你沒有危險的感覺,直到回頭看才覺得,哇靠,這好像不大合理」,Howard受訪時爽朗的笑了幾聲。
Howard坦言,過去對於所謂「探險」、「冒險」,都源於好萊塢電影式的模樣,「旁觀者覺得危險的,但那不是當事者的想像。當我從看著他們、慢慢變成他們,唯有參與,才有辦法比一般人,更接近他們所謂的探險是什麼」。
後來他得出了結論,「有點像闖關遊戲,是熱血、好玩的,跟我們在剪片、拍片的歷程相似,都是一種創作,都得面對問題,然後解決」。不同的是,山有種魅力,Howard和同行攝影師共同發現,在山下有其他案子不順時會煩躁,但當他們走上山,遇到困難時反而情緒穩定,也不會疲憊,「雖然這份工作錢少、事多、離家真的遠,可是想到這些畫面與地點,可能是這輩子不會再來,當你捕捉到會很有成就感」。
因為《群山之島》系列,Howard認識了一群愛山、敬山、挑戰山的夥伴,李佳珊就曾打趣稱Howard是台灣影視圈,擁有數一數二山岳協作資源的導演,萬一不小心在山裡需幫忙,鏡裡鏡外合作過的夥伴幾乎能組成最強搜救隊,堪稱台灣登山界「復仇者聯盟」等級去找他。
聽完地獄梗笑一笑後,knock the wood,敲敲桌子3下,不吉利的烏鴉嘴退散,當然希望所有人平安歸來。但,萬一真的回不來呢?
被登山界稱為「果神」、成功無氧挑戰多座8千公尺高山,包含世界第10高峰安納普納的呂忠翰,每次出遠門前總會告訴家人:「我不一定會回來」。而今年5月,由10名戶外活動好手組成的溯溪團,因無預警大雷雨導致5人在屏東飛龍瀑布去世,其中包含曾協助《群山之島》溪降活動拍攝的大男孩。
在拍攝過程談過無數遍的「死亡」猛然靠近,讓人頓時有些不知所措。登山者「不去會死」的哲學,所謂「最後的告別」(Last Goodbye),到底是什麼?
「我後來想想,因為他們知道死亡離自己很接近,所以比我們更珍惜每一個當下、每一個身邊的人,很多社會結構裡狗屁倒灶的事,對他們來說真的還好,因為經歷過太多次,剛跟你打招呼的人,下一刻就不在的瞬間」。
語氣原本總是淡定、帶著些許無奈的Howard,忽然頓了一下,眼眶稍稍泛紅。他說,其實很想要好好謝謝那個大男孩,可感謝不夠及時,「不用到探險等級,本來生活就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去珍惜,但可能都因為忙碌,讓我們忘記很多感受……」
空氣被共感的悲傷凝結了數秒。而總用哲學角度陪伴《群山之島》團隊的製作人詹偉雄,替Howard接過了話,打破沉默,「我始終相信一件事情,人最大的幸運,是他們生命消失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
詹偉雄補充,若稍微多了解登山和冒險運動的本質,就會發現有些人生命不長,活著的每刻卻相當飽滿,每分每秒都高度值得,「因為他在有限的時間裡,已見識到世界最大的奇險和景觀」。
詹偉雄說,儘管每個人出生時都是全然不同的個體,落腳於城市的人們卻不斷地「拷貝」社會定義的成功正確模板,像齒輪轉動般,卡進反覆、呆滯的機械人生。走進山裡,未知與粗獷的自然衝擊著登山者的心智與世界觀,當克服自然佈下的重重障礙,「你會慢慢發覺跟過去相比,多的東西就是自由、靈魂更放大的自己,感受到『我』真實存在」。
在西方登山圈有一句諺語:「If you're afraid to die, you're afraid to live. (如果你害怕死亡,你也會害怕活著)」,詹偉雄解釋,世界本身存在著大量必須冒險的領域,冒險精神給予世人的,是活出和社會通例不一樣的嘗試,並感受到亢奮,「生命的力量,來自你有更高亢的慾望 ,某些事你還沒有完成,讓生活的每一天更有目標」。
以旁觀者的視角來看,詹偉雄認為這名生命消失者,正亢奮地活著,許多活著的人們,卻如同屍骸般早已死去許久,「死亡不可怕,賴活才真的恐怖。但當然不是要尋死,而是找尋讓生命活著,還能不斷燃燒旺盛的狀態」。
登過幾座百岳、攻頂多少世界高山的功勳紀錄並不重要,「山不是體能的競技場,而是靈魂的大教堂,得到拯救的地方,而不是和別人比賽的地方」,詹偉雄指出,冒險者看似做著成本效益不對稱的事情,「是因為過了那關後,我在世界幾乎是無窮盡的,每個地方都是探勘,我目睹、我遭遇、我穿越,而我人將死的那一刻,我活滿足了那一生」。
攤開琳琅的山岳文學中,面對與處理夥伴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議題,詹偉雄說,許多人看完並不憂鬱,反而想更強力的活著,珍惜自然施予的深邃教育,「自然可能奪走你的性命,但絕大多數是接住你,且永遠是第一個願意接住你的人,不論是登山老手或新手都感受到被它拯救」。
那天短暫的上午訪問,像上了一堂山岳哲學課,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提出的「向死而生」(Being-towards-death)一詞從我的腦海裡冒出:「人從出生開始,活著的每分每秒,都是走向死亡邊緣的過程」,藉由意識到「死亡」的概念,激發每個人內在對「生」的渴望,尋找好好「活著」的意義。
把生命大部分時間放在高山的他們,透過攀登、冒險感受到心臟的跳動與自由。那現在的我有好好「活著」嗎?還是如屍骸般的肉塊,乖馴面無表情地捲進滾動的社會輪軸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