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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念真:守護一個連結著記憶的語言

他說從未想過台語會消失,也不認為自己能作些什麼,但其實他已經走在路上很久很久
2018/12/23
文:王思捷/圖:謝佳璋

有關吳念真自己的故事,幾乎都要由少年時代那段從車站走回家的上坡路,以及侯硐大粗坑的老家開始說起。有時不免驚訝,這個「台灣最有溫度的歐吉桑」下半輩子的記憶和養分,都從那段崎嶇不平的泥土路上和貧困的村子裡孕育出來。愛說故事的個性、說故事的能力和往後半世紀溫暖台灣千百萬人的力量,巧妙的濃縮在台灣東北角礦區長大的那個小孩子身上。

如果那些記憶是一部影片,配音自然是由台語構成的,而且就這樣原封不動的留在吳念真腦海裡。如果把媽媽的教誨、爸爸的斥責、同伴的訕笑聲全配上華語,那就像吳念真所說,《戀戀風塵》一度為了在無線電視台播映,而被迫將配音全改為國語一樣的荒謬可笑。

吳念真曾經給我們的感動,無論是電影《多桑》、舞台劇《人間條件》《再會吧 北投!》,還是保力達B廣告的旁白,絕大多數都使用台語。語言,或說台語,對寫作起家的吳念真有著什麼樣的意義,是「文化+」好奇的,所以在那個今年頭一次感到寒意的早上,有了這段訪談。

說起選舉...是件複雜的事

其實那不太像是場訪問,而像是看了場免費的舞台劇,66歲的吳念真或坐或站,一度跑了起來,幽默的對話則是必然。大家不停笑著,有時連攝影同事也忍俊不住,不得不暫時放下相機。

似乎難以避免的,對話以前陣子選舉和他罕見的臉書直播開場。吳念真說,其實他對政治人物的上上下下沒有太強烈感覺,倒是公投結果令他「傷心欲絕」,了解到原來台灣社會「蒼老保守到這個程度」,突然覺得自己不太了解台灣。

「不過也好啦,讓年輕人知道原來這世界不是他們想像的那樣」,他安慰著一大群為公投結果傻眼的年輕人,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然後他又比手畫腳的說起,投票前是如何試圖扭轉老婆對同婚公投的態度,老婆是怎麼樣無法理解公投題目「否定的否定」,投票日又差點被不作功課,在投票圈選處不知所措、扭捏十幾分鐘的選民氣死。

至於直播,純粹是因為對台灣每到選舉就撕裂、貼標籤感到無奈,直播是最快的溝通方式。「(選前)一直被罵,被罵久了也要發洩一下...台灣這麼小的地方,一起合作些什麼東西都來不及了,怎麼會只想著彼此撕裂...」

沒想過台語會消失

有關於台語,吳念真說他從未想過台語「需要保護」,但是也觀察到了「雖然講台語的人很多,台語卻慢慢在消失」的現象。他認為主要原因在於教育主體使用華語,相對於華語成為「主體語言」,台語已經成為我們的「附屬語言」。

「如果不是主體語言,生命力會減弱,(最後)一定會死,語彙會慢慢消失。」

我提醒他,「台語文進行式」先前訪問他的好友紙風車劇團執行長李永豐,李永豐也是這麼說的──會憂心,會想要發揚它,但台語「要真沒了,就是沒了啊」。基本上,吳念真是大概能夠同意這種說法的。

他說,保護語言是個「大題目」,他從來沒有想過、也不認為自己能夠作出多麼巨大的貢獻,「每個人在你的位置上不要讓這語言死掉就好」,政府也不要禁絕某種語言的使用,盡量讓它有表達和使用的機會。不過他也強調,千萬不要讓語言變成意識形態,否則「排擠就來了」。

舉例來說,選舉場合經常有人堅持使用台語,問題是有不少年輕人聽不懂,當你怪罪年輕人聽不懂、不會用時,等於強調出語言的工具性,成為一種區分你我的「識別符碼」,這時候排他性就出現,對語言發展並非好事。

他說,之所以習慣在自己的戲劇作品上使用台語,並不是出於意識形態,而是因為那就是他筆下的人物和年代所使用的語言,是求真,是重現當時的場景和情境。「4、50年代的兩個鄉間農人,一定是說台語而不是國語...創作是為了表達某個年代的東西,我從未想過台語會消失,但是我們能力無法改變它,你只能盡量使用它」,他這麼說。

媽媽傳下來的語言

吳念真再度說起一段經常提起的兒時記憶,有一次母親和父親吵架,媽媽說:「我一世人拿三支香,從來毋捌講過家己的名」。他說,這並不容易在第一時間聽懂,媽媽的意思是她終其一生拿香拜神,都是求老公、兒子或家庭的好,從來不曾想過自己。

「但這種話用國語來講,就有點噁心,」他說,台語腔調和字彙有它獨到的一種美麗,有些東西就是用台語來表達才精準有味道。

「母語」之所以為母語,真不是叫假的,吳導的另外一個例子還是和媽媽有關。

他說,初中時從學校搭車回家後,還得走一個多小時的上坡路回家。當時媽媽就在半山腰的一家礦廠作挑礦石的粗工,有一天他走到工廠突然發現媽媽還沒下班,母親說她必須加班,要吳念真趕快回家煮飯給弟弟妹妹吃。

「天色黑了,我跟在媽媽背後,看著她雙肩挑著很重很重的石塊,在夜色中氣喘吁吁的慢步走著。你知道我這個人從小情感就很脆弱,看著她的背影就哭了。此時媽媽轉過身來說了一句話:『哭啥?咱夠卡辛苦嘛愛笑乎天公伯仔看!』」

幾十年了,這句話他一直記著;記著的原因,不只是因為那是媽媽說的話,也因為裡面傳達出很不一樣的人生哲理──「老天讓我們這麼辛苦,我們就愈要嘻皮笑臉的面對它,嘿嘿嘿的對著他笑,氣死它」。吳念真在描述這段時,真的對著天空扮起了鬼臉,表情還是像個十幾歲的少年一般促狹。

台語的寫實性

吳念真回憶,「以前寫劇本,只要用台語寫幹X娘,觀眾就高興得要死」;他也曾試圖用過反諷手法,在《再會吧 北投!》裡,全劇只有一句國語,就是「操你O的X」。他說,很多東西是因為寫實需要,所以語言必須成為表達生活的方式,想要刻意去轉換它,怎麼轉換味道都不對。

他說,台語本身就是個寫實的語言,以《孤女的願望》(1958年由日本歌手美空雲雀發行,1959年在台灣由名填詞人葉俊麟填詞,陳芬蘭主唱)為例,「那就是60年前的北漂...」;他忍不住補了句:「像我這種從基隆來的,是南漂啦。」

這首歌描寫女孩北上討生活,先是「請借問播田的 田莊阿伯啊 人塊講繁華都市 台北對叼去」,再是「人塊講對面彼間 工廠是不是 貼告是要用人 阮想要來去」,最後是「阮雖然也少年 攏不知半項 同情我地頭生疏 以外無希望 假使少錢也著忍耐 三冬五冬 為將來為著幸福 甘願受苦來活動」,三段詞儼然像是短篇小說,以這樣的語言傳達,感染力非常強大。

他給了這樣的觀察:1950、60年代的台語歌和國語歌截然不同,國語歌則幾乎沒有一首是和現實生活有關。他的觀察不禁讓人想到,這樣的反差似乎延伸到了後來的「鄉土文學論戰」,以及台灣文學被歸類為邊陲文學的爭議。

台語文讀寫 吳念真自有看法

與其說吳念真是現實的理想主義者,不如說他更像是個理想的實用主義者,他很少固執的認為什麼事非得怎麼樣不可,年紀大了尤其如此,就像他的咖啡也不見得要加糖,現在喝黑咖啡也可以。

因為吳念真說故事和說台語的能力,都由小時候說給同學聽、讀報給家裡和社區的大人聽而來,語言的實用性一直是他最強調的重點。他不諱言,目前的台語新聞在他心目中並沒有達到「讓人聽懂」的程度。

小時候剛開始幫家人鄰居讀報,「我就是像現在電視上那樣念:總統蔣中正今日在總統府廣場接受萬民歡呼、中央氣象局表示,某某颱風將於幾日登陸,帶來幾毫米的雨量」,也曾經把西部片明星裘林諾.傑馬(Giuliano Gemma)、美國總統甘迺迪的譯名直接翻成台語,大家都有聽沒有懂,爸爸的反應通常是「你係咧念經哦」,然後就被巴頭。

後來他頓悟了,講話就是要讓人懂,所以要用日常生活的講法和語彙。之後他特別會講社會案件,例如轟動一時的瑠公圳分屍案,他講得頭頭是道,有時加點油添點醋,「這種血腥刺激的,大家都很愛。」

隨著時代演變,一般人的台語能力也跟著下降。他說他經常出現在廣告中配音,其實不是他願意,像眾人都認為「很有感」的保力達B廣告,是因為原本配音員怎麼說節奏、味道都不對,只好自己來,免費奉送配音服務。

至於台語文的書寫,他也有自己的看法。吳念真說,他知道有很多人在為此努力,也各有派別和主張,但是就和聽一樣,「要讓大家看得懂,寫才有意義」。他說,臉書上常有堅持某種寫法和拼音的朋友,「但你寫的人家看不懂,等大家都懂時說不定台語文已經死掉了,60、70歲的作家也不大可能重新學習一套系統,傳達他們的創作。」

也正因為這個道理,吳念真的劇本寫作只要提到台語,用盡各種可以想像得到的方式標註,用中文,也用英文──例如ni、hyoh。他說:「我的目的只是要讓多數人看得懂,你不要罵我用什麼工具,我知道它也許在你眼中是錯的,但那符合我的需求。」

目前許多人在爭取的台語電視台,吳念真認為在公平立場上他完全贊成,但在效用和比例上他有疑問,因為台語電視台終究是數百個頻道之一,所以它的內容和可看性很重要,否則沒有人看會失去設立頻道的美意。

語言的力量

吳念真高中上延平中學補校,他說那是一所有歷史的學校,因為228事件停辦,隨後許多教職員只好轉為公務員,但因為對學校的感情,多年後又返校任教,導致「很多大學教授來教補校」的現象,吳念真的公民老師就是金華女中校長,他形容,那是一種「對學校和教育的承諾」。

其中有一個歷史老師,一上課總是先寫板書。有一天,他依例先寫板書,卻突然轉過來,放下粉筆用台語說:「我甲恁講,台灣人絕對沒有對不起國民政府,是國民政府對不起台灣人!」語畢,又回頭繼續寫。全班同學都嚇傻了,一頭霧水,「啊這馬係發生啥物代誌?」

吳念真說多年之後他才了解那天老師在說什麼,「因為那天是2月28日」。那天,老師用這種方式和語言表達心中的悲憤和壓抑,「語言的力量,在某些狀況下會跑出來。」

另一種狀況當然就是髒話。我主動向吳念真提及台語髒話的「力道」,他說,軍隊是髒話最多的地方,那是種極度壓抑情緒的發洩。「我聽過最髒的髒話就是在當兵時,你知道當兵時智商都很低,那時大家還比賽罵髒話,來自南部的朋友很自豪的說,他們罵人的髒話還帶有『動感』。」

他真的舉了個例子,聲音帶動作,也真的「很有動感」,但是18禁,所以不適合寫出來。

這種事就是很奇怪又很自然,「罵人的時候,母語會跑出來」,吳念真舉例,老婆在罵家裡的小狗時就一定會蹦出台語,總是不由自主的說「臭狗仔」、「癩哥狗(thái-ko-káu)」。

台語現場:剝離卻透著光的裂縫

我問他最喜歡聽誰說台語,「李天祿!」他也蠻喜歡黃俊雄,因為這些前輩都有漢文的訓練。他想起以前聽老一輩的人們唸著「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樣的古詩,「但這已經死掉了,跟著那些人死掉了。」

「聯合國是不是說每隔幾小時,就有一種語言消失?」說著說著,吳念真似乎開始有fu了,感覺台語有一天真的會消失,感嘆著語言的「剝離」。

吳念真口中的剝離,就是詞彙和其他的語言元素以緩慢而幾乎不被注意到的速度消失。例如台語俚語,或是愈來愈少被使用的名詞、形容詞,例如能以古音吟讀詩句、漢學知識飽滿的地方耆老或以全台語溝通的老一輩。這些詞語和知識如果能存在俚語辭典、Youtube裡留存倒還好,就怕它們跟著人的消逝而入土,就此人間蒸發。

「它沒有死,但是某些東西會逐漸被遺忘或剝離」。

現在許多的孩子們,甚至連最基本的台語名詞都不會說,抑或是發不出正確發音了。大概就是如此,讓一向盡量保持樂觀的吳念真,也不得不擔憂起來。至於學校裡的本土語言教學,他有點不客氣的說,「只是意思意思,做良心的」。

但吳念真從不是個過度悲觀的人,他記住了媽媽的話,如果再苦也要笑給天看,我們還有什麼好悲觀的。他說,綠光(劇團)剛開始時全劇使用台語,還被聽不懂的觀眾要求退票,十幾年後,已經有人開始感謝他的堅持。

時代在演變,也有它反諷的一面。吳念真說,那份反諷就在於身為爸爸的他參加國語演講比賽(他說原因不是他國語說得好,而是他的講稿背得最熟),兒子吳定謙小學參加的是台語演講比賽而且得了第一名;在於自己當兵時長官(絕大多數是外省籍)說國語,拍《太平天國》時卻赫然發現,前來支援的直昇機駕駛和軍官,在無線電中說的全是台語。

這樣的時代反諷,給了吳念真一點樂觀的理由。

「曾仔,麥夠比啊!」

這段原本已經像是瞎聊的訪問,話題最後不知怎的扯到棒球去了。他也又從記憶庫裡掏出了一段故事,想起在台北上班之初,總在趕電影之前的下午空檔,到戲院旁的棒球場看台上看球消磨時間,陪伴他的人一向不多,老是那幾個看球彷彿已看成精的40幾歲球迷,在看台上一邊吃著便當,一邊朝著場內的教練曾紀恩發號施令。

「他們都叫他『曾仔』,你知道嘛,曾紀恩總是在場邊比著暗號,拍拍頭、拍拍手臂、肚子、肩膀,摸摸臉,摸摸鼻子」,吳念真一邊帶動作學著曾紀恩一邊說著。

「曾仔,好啊啦,麥夠比啊啦,手打尬攏烏青啊啦。麥夠比啊,你乎伊摃(打擊)啦!」他很忠實又開心的轉述大叔球迷的聲音語調和動作。

在笑聲中,吳念真用這個故事送走了我們,心思又像小男孩一樣飛向了那個屬於他專有的世界。同樣的,那個世界只能是台語的,換成國語,就走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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