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小島
文/劉克襄 (中央社董事長)
從烈嶼回到台灣,約莫一週後,我看到洪清漳老師在臉書刊出,一隻九齡稚鱟的蛻殼,遺留在他經常去探看的海岸,體長約莫11公分。
若是我,看到三四公分左右的鱟,都會振奮到不行,何況是這麼大的。只見他在照片留了一段話:「九齡的稚鱟蛻殼,已經有幾年未曾在埔頭潮線上發現任何齡期的鱟殼了。」
鱟從拇指大小到成齡,通常要15年,蛻殼18回。成齡時,游進合宜的沙灘,產卵於潮線的沙礫中。稚鱟則成長於泥灘潮間帶。
牠的成長,相當容易因人類的環境汙染、棲地破壞等干擾,中斷生命史。一處潮間帶優良與否,稚鱟的存在數量,無疑是指標物種。
洪老師是台灣離島守望自己家園最賣力,自然知識也最淵博的觀察者。一座小島生物長年觀察的歲月,放眼東亞恐也少有匹配之人。
這一透過物種,長期監測海岸生態環境的變化,並沒有政府的任何資助。自己的島,自己顧。那是發自內心,長時生長於斯土的不甘和不捨。
八年前,我們結緣時,他從國小教師退休已七年。年過半百便卸下教職,讓他更心無旁騖,全心投入自然環境的保育。後來,我經常瀏覽他的臉書。他不定時貼出一些烈嶼的見聞,主要以自然生態為主。
若是分享海岸生物,經常是我不曾見過的。但有些時候,連他也不認識。物種罕見下,每次貼出,按讚數往往沒幾人,留言者更少。我的海岸知識,連皮毛都不及,也只有打個愛心的份。所幸,透過臉書,他總有機會遇到貴人。如果都無人留言,他也會主動翻尋資料。多年下來,金門和廈門兩邊的海岸生態,他掌握得最為熟悉。
但想想看,每天撿拾的物種乏人認識,自己像在海底撈針。我總以為,洪老師像是孤單地住在某一顆遙遠星球,不知何時才會有地球人到訪。我會幫忙按讚,更多時候是一種精神支援,希望他不要氣餒。但後來知悉,他家如一座海生博物館,我便安心不少。但這個志業,一定得有下一輩接棒,日積月累,綿延好幾代後,才可能留下斐然的成績。
那天,他帶我和友人去上林海灘看鱟。這種1億多年前的活化石,台灣已相當罕見。我們在沙灘最新的潮線上尋找,據說以前隨時可看到鱟殼。但我們來回一趟,只找到三個,都是兩三公分以下的殼體。緊接,再到泥灘地尋找活體。泥灘棲息著眾多生物,以螺類和貝類為主。幼鱟也混居其間,我們好不容易找到兩隻。
數量稀少,無疑是環境惡化的警訊。洪老師不語,但那憂心,如當時大退潮之荒蕪。我抬頭眺望,對岸近在咫尺,彷彿從淡水搭渡輪到八里。右邊有一塊沙地大面積地裸露,淺綠的草原鋪蓋其間。
那是一片互花米草。2001年中國大陸從美國引進,栽種在上海崇明島東灘,作為護岸植物。初時果然達到一定成效,但原有的植物卻遭到排擠,幾乎毀滅。螺類、貝類、蟹類和彈塗魚等底棲生物同樣消失,大量過境的水鳥也不再出現。
不過20年,上海如今已後悔。預估要花十幾億人民幣,將它移除。後來浙江、福建一帶也嚴重遭到威脅。烈嶼若不防治,眼前剩下的泥灘地一樣會消失。
這幾年,他非常擔心互花米草的擴散。空閒時便召集志工,專程前來除草。此草深根地下,挖土機難以處理,只能用人工一株株拔除。
不論金門或廈門,整個浯江海岸線,這裡是少數還可發現鱟,以及許多海岸生物的泥灘。如今剩下眼前不過200、300公尺的環境。洪清漳從小看到大,從遼闊無垠,看到眼前的碩果僅存。感慨之深沉,那是筆墨難以呼籲的。
我們在聊天時,有一在地婦人騎車前來,意欲在泥灘地挖赤嘴回家食用。百年來,從她的祖先到今日,仍沿用這種採集方式食用。這裡是村落旁的大冰箱,他們像鱟喜愛棲息於泥灘地,繼續仰賴著。
我不知自己還能走訪烈嶼幾回,但就算那兒是顆遙遠星球,我還是會繼續透過臉書,關心他的監測。關心一個環境的活絡存在,以及在那兒默默守護的環境工作者。同時,向他們的長期付出,誠摯地按讚,甚而留言。(圖片由洪清漳老師提供,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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