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最後身教 遺愛人間的死亡最美
在他成為大體老師後,我只要一想到本來是文盲的爸爸,竟然也能成為醫學生的「老師」,心中只有無限的驕傲。感謝爸爸用他的身體為我上了「最後一堂課」,現在我更能正面看待死亡。
文/陳偉婷
失去的爸爸的日子,已經過了15年。人家都說,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一路走過才知道,時間不一定能淡化傷痛;好好和親人告別、不留遺憾、甚至能遺愛人間的死亡,才是撫慰悲傷最好的良藥。
爸爸去當老師了……父後三年重新認識他
爸爸因食道癌末期過世,在他生病之前,我所有的醫學知識都來自新聞剪報,對癌症理解有限,只知道爸爸的食道已嚴重潰爛,難以進食,接受治療也因副作用高而精神委靡。醫師當時建議,可用一款正在實驗的新藥,大概是「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
儘管如此,我總傻傻地想,「日子還很長」、「爸爸不會這麼快死」,將「存活期」那殘酷的數字置之不理,繼續過我的大學生活,每天念書、打工,好幾個星期才回家一次。
但在爸爸接受新藥治療沒多久,就因藥物副作用太強,虛弱的身體無力負荷而器官衰竭、吐血而死。我因無法接受現實衝擊,認定爸爸是因為接受不恰當治療而喪命,對醫療體系起了很大的疑心。
直到後來我才明白,當時的焦慮、憤怒,其實是對死亡的害怕和逃避。我們都知道時日無多,卻沒有好好把握,也因為懷抱「沒有好好陪在 爸爸身邊」的遺憾,沒有妥善處理喪親的悲傷,甚至演變成緊張的醫病關係。
但爸爸面對死亡的坦然和自在,決定當讓醫學生「練兵」的大體老師,他的從容、勇敢、大愛和無私,是我後來能緩解痛苦的重要關鍵。
「大體老師」的遺體要經過一番「後製」,在爸爸死後,我僅在太平間匆匆見過一面後,他就被送走進行防腐處理。一直到三年後,才正式啟用,等同在這三年間,爸爸雖然離開我們,卻又沒有真正的離開,我有足夠的時間緩慢消化我的痛苦。
尤其大體老師在啟用及完成任務時,學校都會舉行典禮及感恩儀式,身為「大體老師」的家屬,在親人死去後的幾年內,仍有多次機會可以「再見」。
還記得最後的感恩儀式上,爸爸全身上下有學生縫合的粗線,乍看很像「科學怪人」,我看得眼淚直掉;學生心急地在一旁解釋,「我們縫合得很細心」。我當時難過地想,「這是最後一次看到爸爸了」,典禮過後,他就要火化成灰,必須要跟他真正地告別。
傳統都說,人死後要入土為安,要留全屍,不管是捐出器官或大體,總有很多疑慮,也會想像死去的人會額外受苦,擔憂祂們到另一個世界會因為肢體殘破而無法安息。
曾有大體捐贈者家屬分享,為了完成姊姊當大體老師的心願,全家人卻得忍受鄰里的閒言閒語,甚至被當成「冷血」的人,才能接受親人死後還得被解剖的殘忍。
我以前也不懂,會為爸爸的決定心疼;後來才體會,爸爸的勇敢付出,留給我一個無比珍貴的禮物,讓我懂得,死亡不應空留遺憾,無私的大愛讓死亡更有正面的意義。
過去我可能也沒有真正理解過父親,父女關係曾一度緊張。在他成為大體老師後,我只要一想到本來是文盲的爸爸,竟然也能成為醫學生的「老師」,心中只有無限的驕傲。
死亡不是終點 而是愛的延續
我近幾年當了醫藥記者,因採訪接觸很多醫師,了解醫療的極限,也領悟我當年對醫師的憤怒,是因為我的喪親之痛沒有出口,當時的醫療處理多著墨在治療病人,沒有看到家屬的心理需求。
我也更理解「死亡是人生必經的過程」,但過去缺乏生死教育,家人間從來沒有好好討論,也沒有來得及對爸爸「道謝、道愛、道歉、道別」,才充滿遺憾的回憶。我近年撰寫許多有關安寧緩和醫療、器捐、大體捐贈、促進醫病關係的報導,也都是因爸爸的引領,是他的勇敢、跳脫傳統為我指路。
一名大體捐贈者家屬曾對我說,他和父親本來彼此懷恨、不相往來,但父親死後決定捐出大體,他才感受「爸爸的身體交給學生,我帶走父親的尊嚴和愛」,而在心中和父親和解。死亡不會只是生命的消逝,對還在世的親人,有更悠遠的意義。
許多器捐者家屬也說,雖然孩子的軀體離開了,但因為身上的一部分還留在人間,就好像孩子也還在世上。這些器捐者、大體捐贈者雖然離開了,但留下的大愛從未遠去。
有一名器捐者家屬曾對我說,每次談到死去的孩子,心裡很痛、很難過,但她還是會鼓起勇氣接受採訪,希望讓更多人聽到女兒的故事,讓更多人知道器捐的好,不要有汙名,把死亡的傷痛轉化為讓善循環的好事。
感謝我的爸爸,用他的身體為我上了「最後一堂課」,現在我更能正面看待死亡,為了迎接一個美好的死亡,要及早談死,且要坦誠地全家一起聊,及時地道歉、道謝、道愛,最後道別的時候,才能不留遺憾。
我很喜歡英國詩人威廉‧華茲渥斯(William Wordsworth)的詩句,「任誰也不能讓時光倒流,芳草再綠,花卉重放。與其傷悲,不如從仍有的餘存中,尋求力量」。死亡不會是終點,而是愛的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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