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工流產」是全世界數百萬女人共有的經驗,保守估計,台灣每年亦有數萬名女性進行人工流產;然而,或因為罪惡感、羞恥感、傳統文化既定的汙名或禁忌,我們鮮少聽到女性願意公開談論自己的人工流產經驗。
「不說,不代表不存在。」安妮.芬奇和吳曉樂交織出一個支持網,橫跨好幾百年,古今中外,讓有關人工流產的種種,都有機會被溫柔地接住。
內容節錄
人工流產文集套書
關於她們的故事:十三位人工流產經驗者的採訪集(節選)
說到「生育自主」,人們心中自有一把衡量的尺。尺上的刻度,會隨著時代而產生位移,以「經濟」為例,隨著「密集教養」的風行,家庭的經濟條件成了部分群眾看待生育議題時,審慎以對的一環,擔心「資源有限」而不生、少生的正當性據此提高。再來,「生小孩會帶財」這個說法依然有人信服,但晚近人們也在社群上見到不少為了撫養孩子而負債的故事。然而,有些情形,人們積極支持懷孕的女人終止妊娠,背後的邏輯是「有些孩子不應該來到世界上」。生兒育女本就艱難,若孩子攜帶著終生無法痊癒的疾病,或人們已可預期他/她的誕生會讓生父母的人生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所謂胚胎的「生命權」,在此被預設有稍大幅度的退讓空間。我們在此探討「特殊兒」、「遭姦成孕」、以及「婚外情所懷的孩子」。
孩子會不會恨我,讓自己用這麼殘酷的身分來到世上
姝濃在問卷裡清楚寫下流產原因是「遭姦成孕」。我們約在地理相對僻靜的咖啡廳。姝濃準時出席,平靜地同意錄音。我懷著假設,開啟訪問:拿掉遭姦成孕的胚胎,是不是面臨的衝突更小?姝濃的訴說最終動搖了我的想像。
姝濃跟家人生活在典型的客家村,內婚頻繁,流產不是新鮮事,姝濃兒時就常聽到大人們傳遞「誰誰誰流產了」的訊息。姝濃的父母不曾解釋性是什麼,只是一再警告姝濃「要保護自己」、「不可以有婚前性行為」。國小至高中,姝濃數次遭受陌生人的跟蹤、騷擾,父親用盡方法來預防,他親自接送女兒上下學,把女兒送到女校去就讀。十八歲,姝濃北上讀書,一晚,她行經鄰近學校的公園,被陌生人強暴。姝濃不太確定發生了什麼事,「我對一切沒有概念」,等她回過神來,她一步一步走回宿舍,在浴室用力刷洗身體。整整三個月,姝濃把自己關在宿舍。她的經期從來就不規律,以及那段日子精神渙散,「懷孕了」的想法第一次映上腦海,是身體出現嚴重的反胃。姝濃忐忑地掛號,婦產科醫生告知,她的確懷孕了。姝濃不敢告訴家人,但她也不像多數受訪者,至少有伴侶可以商量。姝濃想起兩位在醫學界工作的堂姐,她向堂姐們謊稱自己懷了前男友的孩子,必須拿掉。堂姐們答應陪伴姝濃去找醫生諮詢。
姝濃心底雪亮,這個胚胎來自「噁心」的過程。生下來,她會愛這個孩子嗎?憎恨的情緒會消失嗎?哪一天孩子問起父親,要據實以告生父是強暴自己的人嗎?姝濃也換位思考,知情的孩子心理會健康嗎?「會不會恨我,讓自己用這樣殘酷的身分來到世上」。不過,要說對胚胎沒有感情,也不符合真實,「我本身很喜歡小孩,孩子在我的身體裡,我開始有各式各樣的想像,他不再只是一個胚胎」,「不想扼殺生命」的焦慮籠罩著姝濃,踏入診間時,她脫口說出「想生下來」,錯愕的堂姐們趕緊勸退,她們仍信著姝濃編織的謊言,「都已經分手了,別再留戀」。
未滿二十歲的姝濃,手術必須得到法定代理人同意。姝濃的父親對孩子們的標準很高、懲處也很強硬,姝濃的童年伴隨著父親落下的棍棒。當他收到消息時,從老家狂飆到宿舍,堂姐們跟伯父都做足準備,要阻止姝濃的父親「動手」。車窗一搖下,姝濃的父親竟趴在方向盤大哭。姝濃聽見藏在哭聲裡的無力感——再怎麼小心謹慎,女兒還是被男人(這裡,父親的理解是「前男友」)錯待了。向來權威的父親低聲拜託「拿掉好不好」,姝濃這才點頭答應。
本來估計,周數已大到得做真空吸引,施作前,醫生匆匆更改了判斷:應該還在可以藥物流產的範圍。姝濃在病房廁所裡流出「超大量的月經」,她在衛生紙堆裡看見一小顆紅色的、約略有點雛形的東西,「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小孩」。姝濃以衛生紙包起那個「東西」,在馬桶跟垃圾桶之間猶豫了幾秒,才扔進垃圾桶。事後,姝濃懊悔了好多年,她怪罪自己,怎麼會慌張到沒想到裝入容器裡?
幾年後,姝濃在迎新活動上,被學長灌醉、企圖性侵不成。姝濃的精神受到很大的傷害,流產的往事再次襲上腦海,姝濃怪罪自己「把小孩晾在另一個世界,不聞不問」,「我要去找這個孩子,跟他道歉」。姝濃的朋友很憂慮她的狀況,提議要好好送走這個「靈」,拉著姝濃參加了水懺法會。法會隔天,姝濃感覺到長期以來,「有東西跟在自己腳邊」的異樣感就這麼消失了。半年後,姝濃接受了催眠,跟著催眠師的指引,她回到當年排出胚胎的那間廁所,耳邊響起一連串聲音,「不要自責,不要覺得罪惡,我是愛你的,所以我努力地不長大(符合藥流條件),就是為了讓你看我一眼」,剎那間,姝濃明白到,想像中胚胎對她的恨意,根本不存在。她打消了自殺的念頭。
這幾年,姝濃體會到「喜歡小孩跟生小孩是兩回事,我喜歡小孩,但要自己生下一個小孩,我發現我不想」,「對另一個生命負責,很沉重」。姝濃談過幾次戀愛,就像世上多數的戀愛,總是有不確定要告知還是隱瞞的事情,姝濃也有這樣的煩惱,「我會想說,要告知我有做過流產這件事嗎?要說到怎樣的程度?要交代原因嗎?」姝濃曾跟幾任男友傾訴過,自己十幾歲時做過藥物流產,交往對象都表示了一定程度的理解。幾年前,姝濃在老家提倡未婚未育的女性也應該可以入祖譜跟牌位,「都要邁入第四波女性主義了,台灣某程度上還是把女人的價值定位在有沒有生孩子,我覺得好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