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傘除掉異議人士 保加利亞流亡作家遇害始末【書摘】
（中央社網站）間諜機關絞盡腦汁以神不知鬼不覺的手法除去敵人，最常見的招數是用毒，這不只是電影情節，也是現代社會真人實事。前蘇聯陣營曾以一把傘謀殺流亡倫敦的保加利亞異議作家，被害人短短4天就送命。英國當局花了很大力氣才查出緣由：史上首見有人被刻意注射純化的濃縮蓖麻毒素。
一匙蓖麻油曾被視為治療許多常見兒童疾病的靈丹妙藥，很多孩子曾被安全地餵食這種藥方，不過蓖麻本身卻會產生人類已知最危險的一種毒素。毒物會致命，但科學家也利用與毒物完全相同的化學物質來梳理細胞和器官內部的分子和細胞機制，開發能夠治療多種疾病的新藥。例如，透過研究毛地黃植物中的毒物如何影響身體，研發出治療充血性心臟衰竭的藥物。
醫學生化博士尼爾．布萊伯瑞（Neil Bradbury）從小就對謀殺奇案和毒物著迷，他用生動的筆法整理11種最常用於犯罪的毒物歷史，除了大家耳熟能詳的氰化物、砷，還有阿托品、烏頭等；它們怎樣被應用在真實案件、如何在人體發揮作用？氰化物為什麼會有杏仁味、人人都聞得出來嗎？
這本《毒藥的滋味》一出版就登上亞馬遜暢銷榜，融合科普、懸疑、歷史元素，兼具知識性與娛樂性。中央社取得授權帶您看看保加利亞異議作家的真實案例。
1號實驗室
在電影及現實生活中，間諜機構想方設法要設計出能神不知鬼不覺除掉對手的新手法，其中最惡名昭彰的就是蘇聯的KGB（國家安全委員會），現在則被稱為俄羅斯聯邦安全局（Federal Security Service,FSB）。這兩個機構會毫不留情地除掉任何被國家視為安全威脅的人，而這些暗殺行動都有一個關鍵要素，就是看起來都要像是自然死亡。
莫斯科有一個高度機密的研究實驗室，專門負責開發和製造極難檢測、辨識和追蹤的特殊毒藥，稱為1號實驗室（Laboratory Number 1），位於KGB盧比揚卡（Lubyanka）總部附近的瓦爾索諾費夫斯基巷。1號實驗室的負責人曾經抱怨，在動物身上測試毒藥不一定會對人類有效，當時約瑟夫．史達林（Joseph Stalin）的安全部門主管拉夫倫蒂．貝利亞（Lavrenty Beria）便以007電影裡所有反派角色那樣，帶著讓人不寒而慄的熱情微笑反問道：「誰阻止你在人類身上做實驗了？」
1號實驗室的標準做法，是用難以檢測或無法追溯到俄羅斯的方式，使用現有的毒藥下手。雖然我們不可能知道有多少未經查證的暗殺用到實驗室裡開發的毒藥，但有些案件的兇殘程度已經讓人不寒而慄。最惡名昭彰的殺人裝置應該是保加利亞特勤局打造的一把傘，目標是除去異議分子喬治．伊萬諾夫．馬可夫（Georgi Ivanov Markov）。
奪命真相
馬可夫在1929年3月1日出生於保加利亞首都索菲亞。青少年時期的他看著國家成為一黨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到了1960年代中期，托多爾．日夫科夫（Todor Zhivkov）總統帶領保加利亞，成為蘇聯最堅定的盟友之一，並成為華沙條約國家裡最專制的政權之一。馬可夫成年後，成為著名的小說家和劇作家，他的第一部小說《男性》（Men）在1962年獲得知名的保加利亞作家聯盟年度大獎。因為作品獲得共產黨政府青睞，讓他能自由遊走於社會菁英和共產黨領導階層的政治大佬之間。
儘管馬可夫在保加利亞過著享有特權的生活，卻逐漸對祖國明顯的腐敗和對自由的壓迫感到失望。他在1969年開始秘密排練一齣批判共產黨領導階層的新戲，而在第一次演出後，文化委員會便傳喚馬可夫，要求他對於這次反共宣傳負起責任。明智的馬可夫拒絕向文化委員會報到，直接逃到西方國家。於是文化委員會在他缺席的情況下進行審判，判定他是叛國者。
馬可夫先逃到義大利，在當地和哥哥同住一小段時間，最後抵達倫敦，展開擔任記者和作家的新生活。1975年，他成為美國中央情報局（CIA）贊助的自由歐洲電台節目主持人。他在每週的節目中強烈表達反共觀點，並利用文采揭露保加利亞政府高層的腐敗，在祖國贏得大量聽眾的支持。
想當然耳，日夫科夫政權不會欣賞這種對保加利亞缺乏人權和壓制民主的譴責。當保加利亞當局拒絕馬可夫回國探望他垂死的父親時，他的節目便開始對日夫科夫總統進行人身攻擊。保加利亞政府對馬可夫的主張當然並不苟同，於是到了1978年6月，保加利亞政府決定實踐電影「教父」中的經典台詞，向馬可夫提出一個「他無法拒絕的選擇」。
這個選擇很簡單：停止擔任自由歐洲電台的主持人，或是被處決。馬可夫拒絕做出選擇，於是對方決定讓他從此閉嘴。保加利亞特勤局向蘇聯老大哥的1號實驗室尋求建議，希望能獲得解決問題的好方法。隨之而來的是冷戰期間最奇怪的一起謀殺案。
馬可夫暗殺案
1978年月底，馬可夫接到一通令人不安的奇怪電話。來電者告訴馬可夫，他很快就會死，死因看似自然，實際上卻是非自然死亡。兩星期後的9月7日週四是日夫科夫總統的生日，保加利亞特勤局計劃給領導人一份特別的生日禮物：馬可夫的死。
那天，馬可夫一如往常，在中午時分把車停在泰晤士河南岸的滑鐵盧車站附近。他離開停車場，走一小段路到公車站，等著搭乘公車去進行每週一次的電台廣播。等車時，馬可夫的右大腿後方感覺一陣刺痛，於是轉身想看看是什麼原因造成的。他似乎是被一把雨傘不小心刺傷了，因為旁邊有一位男子正彎腰撿起一把捲起收好後掉落在地上的傘。這位男子用外國口音向馬可夫道歉，然後叫了一輛計程車離開。
馬可夫搭乘公車前往辦公室錄製廣播節目結束後，當天下午和傍晚時分開始感覺不太舒服，似乎感冒了。晚上回家後，身體狀況依舊沒有好轉，因為不想打擾妻子，也不想傳染感冒給對方，所以在書房裡鋪了一張床就寢。淩晨2點，妻子安娜貝爾（Annabel）被丈夫劇烈嘔吐的聲音驚醒。此時他的體溫已經飆升到攝氏40度，安娜貝爾打電話給醫師尋求幫助，醫師判斷馬可夫是得到流行性感冒，認為他應該在床上休息並多喝水。醫師不可能知道馬可夫已經捲入一場國際暗殺陰謀，致命毒物正導致他的身體慢慢失去功能。
隔天，馬可夫的病情繼續惡化，到了下午，已經連說話都很困難。1978年9月8日傍晚，他被送往倫敦南部巴勒姆（Balham）附近的聖詹姆斯醫院（St. James's Hospital）。在充斥各種常見事故、割傷、心臟病發作及胃痛的急診室裡，有一名男子聲稱他遭受KGB襲擊。
▲馬可夫1978年9月在英國倫敦遭暗殺。
住院醫師伯納德．萊利（Bernard Riley）被病人的怪異說法嚇了一跳，聽馬可夫說，他是保加利亞叛國者，在保加利亞有敵人，先前朋友已經警告KGB「要解決他」。對萊利來說，急診室病床上的那個男性似乎是偏執狂或有妄想症。這名患者確實在發燒、體溫升高，但這可能是任何感染所引起的，例如流行性感冒或胃腸炎。馬可夫的主訴還包括噁心和嘔吐。他回想前一天發生的事件，確信自己被毒鏢擊中腿部，但儘管院方對他的大腿進行徹底檢查，並且發現一個周圍發炎，看似穿刺傷的小傷口，X光片卻沒有發現任何異物。
到了9月9日晚上，馬可夫的情況持續惡化，被轉移到加護病房。他的血壓是70/40mmHg，相較於正常的120/80mmHg，這是非常低的血壓值；心跳速度為每分鐘160次。馬可夫全身大汗淋漓，但還是一直喊冷。抽血檢測發現，他的白血球數（負責抵抗感染的血液細胞）高達2萬7000（正常範圍為5000到1萬）。所有症狀都指向敗血性休克和大範圍感染，院方為他注射大量抗生素，卻毫無效果。他繼續嘔吐，只是現在他的嘔吐物上還沾滿血，這是內出血的跡象，顯示他的胃和腸的內壁慢慢開始分崩離析。隨著時間分秒流逝，馬可夫也停止排尿，代表他的腎臟開始停止運作。
當馬可夫的腎臟停止運作，液體開始淹沒肺部周圍的空間，造成他呼吸困難，呼吸效率也低落。隔天醫師為他進行心電圖檢查，結果顯示他的心臟也衰竭了，出現不穩定的不規則跳動。清晨，他開始神智不清，想拔掉身上的點滴。上午9點45分，心跳停止，儘管院方極力搶救，但在9月11日上午10點40分，事件發生短短4天後，馬可夫死亡，年僅49歲。
致命彈丸
由於馬可夫是著名的異議分子，最近還收到死亡威脅，因此警方和蘇格蘭警場比醫師更認真看待他聲稱遭到暗殺的說法。為了確定馬可夫是否真的遭到毒殺，警方下令解剖。為英國政府工作的內政部病理學家魯弗斯．克朗普頓（Rufus Crompton）博士，發現馬可夫的心臟、肺、肝臟、腸道及胰腺嚴重受損，其他器官也大量出血。淋巴腺，尤其是右側腹股溝區域——馬可夫抱怨被刺傷那一側的淋巴腺腫脹，這顯示有某種東西從背後進入馬可夫的腿部，接著進入淋巴腺，再進入體內的血液循環。淋巴腺嚴重腫脹，代表馬可夫的身體正在對抗某種毒素。
蘇格蘭警場認為需要專家進一步的調查，於是召集波頓當實驗室的科學家，這是冷戰期間為英國國防部研發生物武器的最高研究機構。醫務官羅伯特．加爾（Robert Gall）博士鉅細靡遺地檢查馬可夫的屍體，注意到有一顆滾珠軸承形狀的小物體埋在馬可夫的大腿裡。這一顆小金屬彈丸中間似乎鑽了兩個孔，材質是銥鉑合金，可能是因為這種金屬可以躲過人體免疫系統的偵測；兩個孔洞使它能夠儲存某種有毒物質，而且這顆彈丸表面可能鍍上一層凝膠狀塗層，避免毒物滲漏。快速計算的結果顯示，彈丸內部可以容納大約400奈升（10億分之400公升）或500微克（100萬分之500公克）的物質。但這顆彈丸現在是空的，沒有它到底裝過何種致命物質的線索。
馬可夫血液中的細菌檢測結果為陰性，代表這顆彈丸內裝的不是細菌。病毒呢？這顆彈丸確實夠大，足以容納許多病毒粒子，但是馬可夫的死亡太過突然，症狀發作得太快，不可能是由病毒引起的。那麼細菌毒素呢？可能的候選人有白喉毒素或破傷風毒素，但它們不會引起馬可夫的那些症狀，而且無論怎麼說，大多數人都已經接種過這些疾病的疫苗。
檢警也考慮過砷或氰化物等化學毒物，不過儘管這些毒物極其危險，但這顆彈丸能容納的氰化物至少比致死劑量少10倍。正如偉大的福爾摩斯所說：「一旦你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來的，無論多麼不可能，都必定是真相。」現在剩下的選項就是天然植物毒素，而其中可榨油的蓖麻植物的蓖麻毒素似乎是最有可能的答案。但是這顆彈丸能容納的蓖麻毒素劑量，是否足以殺死一個人？
雖然科學家掌握了一些關於蓖麻籽意外中毒的資訊，但這是第一次有人被刻意注射純化的濃縮蓖麻毒素。為了確定馬可夫是否真有可能是遭到蓖麻毒素毒死，研究人員決定測試少量純蓖麻毒素對動物的影響。豬的體重與人類差不多，體內的循環系統也和人類非常相似，研究人員對一頭豬注射蓖麻毒素，劑量與他們推測馬可夫接受的劑量相同。
剛開始的6個小時什麼也沒發生——接著這頭豬開始生重病。不僅發高燒，白血球數量也飆升，就和馬可夫一樣；這頭豬的健康狀況顯然非常糟糕，心電圖顯示牠的心律嚴重異常，就和馬可夫一樣。24小時後，這頭豬便死了。檢查發現，牠的內臟有和馬可夫相同的損傷。雖然無法明確證明蓖麻毒素就是那個顆彈丸裡的致命物質，但法醫單位根據大量證據判定，馬可夫是被450微克的蓖麻毒素殺死的。
經過拼湊推敲後，警方研判這顆膠囊彈丸外層塗上一層蠟，防止內容物外洩。當彈丸進入馬可夫體內，蠟塗層就會慢慢被體溫融化，於是蓖麻毒素會逐漸釋放到血液中。但這顆彈丸一開始是怎麼進入馬可夫腿部的？這顆彈丸沒有變形，但是當子彈進入身體時通常會變形，而且馬可夫的牛仔褲上也沒有粉末燒傷的痕跡，代表凶器不是傳統的槍枝。結論是凶手使用某種壓縮空氣或彈簧上膛的裝置。但這種裝置又是怎麼不被發現的呢？
人們常說，最佳的藏身地點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而在倫敦隨處可見的就是雨傘。根據馬可夫描述他在入院前幾天的遭遇，強烈暗示在公車站戳到他的那把雨傘其實是一把壓縮空氣槍。凶手將雨傘尖端抵住馬可夫的腿，觸發一顆子彈射穿馬可夫的褲子進入大腿。使用致命毒素和特殊凶器這兩項特徵，讓人將懷疑的矛頭直接指向1號實驗室。
誰殺了馬可夫？
種種跡象都強烈顯示，暗殺馬可夫的凶手是獲得 KGB 協助的保加利亞當局。警方當然只有間接證據，但拼湊起來似乎極具說服力。不過，依舊缺少確鑿的證據，因為證據被深鎖在鐵幕之後。到了1979年底，警方已經停止調查馬可夫謀殺案。
後面的10年都沒有再出現新的資訊；接著柏林圍牆倒塌，保加利亞特勤局有許多檔案被大火燒毀，但最終被公開的文件裡不僅記錄了保加利亞參與暗殺馬可夫的內容，還清楚指出被選中執行暗殺的人。這個代號為「皮卡迪利」（Piccadilly）的情報員駐點在丹麥，曾接受保加利亞特勤局要除掉馬可夫的「特殊訓練」。完成任務後，皮卡迪利獲得兩枚獎章、幾次免費假期和3萬美元。
皮卡迪利情報員到底是誰？在馬可夫遇刺27年後，終於確認了他的身分，就是以古董商身分作為掩護的丹麥公民法蘭切斯科．古利諾（Francesco Gullino）。1978年，古利諾往來丹麥和英國數次，根據保加利亞特勤局的檔案，馬可夫被「除掉」時，古利諾是他們在倫敦唯一的情報員。
儘管古利諾後來被丹麥、英國及保加利亞警方逮捕並審訊，但是由於缺乏具體證據，他最終被釋放。對他不利間接證據都相當有力，但他否認與馬可夫案有任何牽連，並堅持馬可夫的暗殺案根本是為了栽贓保加利亞而精心策劃的陰謀，是冷戰期間反共宣傳的一環。（書摘由方舟文化授權，經中央社節錄；編輯：鄭懿君）1130821
- 作者｜尼爾．布萊伯瑞（Neil Bradbury）
- 譯者｜鍾沛君
- 出版社｜方舟文化
- 出版日期｜2024/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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