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排斥到熱愛 蘇凌在菜市場尋找人情味

受訪前一天，「蘇菜日記」粉絲專頁主理人蘇凌接到了東三水市場水餃店多餃舍徐義能夫妻的問候簡訊：「偶像，妳很久沒來了耶！」蘇凌突然像是被甚麼電到一樣，「認識他們夫婦這麼多年，第一次要去市場沒有通知他們，就被抓包。」

受訪當天，蘇凌晃啊晃地晃到了這家超過20年歷史的老店，夫妻倆看到蘇凌親切問候，還在包著餃子的雙手沒有停下，臉上的笑容也藏不住，「就第一次要來沒先講，就被你們發現。」「就心有靈犀一點通啊！」只見攤內攤外你一言我一語，講的就是隔壁誰家發生了甚麼事，哪個攤位又有甚麼變化，就像在遠方讀書的孩子回家的感覺。

「他們可以說是看著我長大。」蘇凌說。

年輕世代難得出現在傳統菜市場內，蘇凌總會讓人眼睛一亮。（攝影：王騰毅）

台南女孩與很會說故事的母親

來自台南的蘇凌從小習舞，還有一個很會說故事的母親，大學時她選了喜歡的戲劇系，一開始她本來以為劇場會成為她的終生事業，但漸漸發現，面對社會職場時，自己的劇場經驗等同於「零」，「當我自我介紹說我是做劇場的，大家只會說『好酷喔』，我心想說酷個屁，那表示他們其實根本不打算了解。」

這種難以被量化和認同的感受，讓蘇凌決定找一件可以一直做下去的事情，因緣際會之下，她將焦點對準了日常覓食的菜市場，開始記錄走逛的菜市場點點滴滴，至今超過十年，這份對於菜市場的長期觀察與書寫，讓蘇凌大學時就受邀於東三水街市場演講，而後有機會寫專欄，出書，錄製Podcast到成為市場導覽人，穿梭在各個菜市場與人情之間。

這份書寫，把蘇凌帶到了以前沒有想過，很遠的地方。

菜市場內的生鮮或熟食，都映照常民生活。（攝影：王騰毅）

踏遍全台200座市場

「多餃舍」夫妻認識蘇凌，就是十年前那場東三水街市場的演講，「他們來聽我分享，加了我的粉絲專頁；後來我出書，來到東三水街市場借了肉圓店場地開新書發表會，他們就來支持，跟我說他們是我的紛絲，我很感動。他們等於看著我從寫菜市場的新手到現在有一點點累積，現在都會戲稱我是『偶像』。」

說著這些的同時，蘇凌有一點害羞與開心。蘇凌身兼劇場演員與專欄作家，她並不自認是「市場達人」，親身踏遍了全台超過2百座市場，從戲劇系學生變身為菜市場的「觀察者」。她總是帶著好奇心入市，挖掘市場裡不易察覺的故事，她書寫的菜市場不只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心，也是台灣常民生活縮影。

「雖然我現在寫菜市場，但我從小就不愛逛市場。」蘇凌說她會跟父親去黃昏市場買烤鴨熟食，但很害怕菜市場的吵雜與聞起來的味道，「還有一點，我小時候很害羞，只要有人想抱我，我就會咬人。但跟家人去菜市場，會有很多長輩想要捏捏我抱抱我，跟我搭話。」長大後一次單純尋找「吃早餐」的地點，讓她與市場重新連結，隨著逐漸長大，她發現她可以理解與欣賞那些不曾被知道的故事。

菜市場裡的傳統洗頭店，也讓蘇凌開心嘗試。（照片提供：蘇凌）

第一篇紀錄 從華封切麵店開始

「我的第一篇市場紀錄，寫的是光復市場的華封切麵店。」蘇凌是這麼寫的：

「早上五點五十八分鬧鐘一響，我就白眼一翻想放棄去菜市場了。但終究還是從床上到公車上，七分鐘達陣。背著背包在公車上抓著吊環，忽然背包重重的挨了一記，回過頭，一位煩躁地（可能因為一直輸）沉迷於手機遊戲、音效還沒關靜音的約38歲女子抬頭大罵：『幹你娘（背包）碰到我了啦是不會去站那邊逆！』我一下子氣得全醒了，感謝她，讓我的菜市場計畫開春第一炮就熱熱辣辣地火起來……。」

這個開頭誰能不愛。

跟著蘇凌的視角，從韭菜盒吃到一個老伯的青春年華。蘇凌說她偶然看見光復市場角落的製麵攤位，老伯獨自秤著麵條和水餃皮，她藉機搭訕參觀，知道了老伯名叫張洋，原本母親取名的是「張祥」，但辦戶口的人員寫錯了，阿嬤也不識字，於是「張祥」就這麼變成了「張洋」。

走逛菜市場，已經成為蘇凌的日常。（攝影：王騰毅）

反差萌與活著的互動感

「張洋跟我分享，他在苗栗通霄出生，在台南關廟當兵的時候，因為吃太多鳳梨又沒喝水，胃就壞掉了還開刀。後來唸機械，結婚之後，家就在光復市場旁，樓下住著一位開封來的做麵婆婆，張洋太太對張洋說，學機械可能無法賺食，不如來和婆婆學做麵。」為了紀念這位開封來的婆婆，店名取作「華封切麵店」：店內留的電話連絡人，寫的還是過世了十幾年的太太。

對於從小在「讀書至上」的教育體制下長大的優等生而言，這些隱藏在菜市場巷弄中的真實角色，讓蘇凌的探訪有了驅動力，「我在學習的過程中，都是唸書唸書念書，是不會有這種活生生的歷史感的東西出現在我生活中。在他們的口中，就好像去印證那種我課本學到的事情，我覺得對我來說是一種史詩級的震撼感。」

就這樣一路寫來，蘇凌有一套自己的標準，「我自己很喜歡老東西，很懷舊，它們背後總有著故事。」蘇凌記得小時候好喜歡紅蓋、綠盒子、用糯米做的糨糊，腦袋閃過這個「一定會失傳」的念頭，於是她每次都會把糨糊罐保存下來，「結果到現在還有在賣，我們家過年貼春聯還在用糨糊。」

蘇凌說自己是喜歡老東西，「但是沒那個眼光，我覺得我現在寫菜市場，寫建築，寫文化，也是有一點這種心情，我總覺得它快要沒了，我想趕快把它拍下來。趕快把它記錄下來。」

每一座菜市場都有獨特的氣味與姿態。（攝影：王騰毅）

越狼狽越開心

有一次逛到菜市場裡的雜貨店，坐鎮的是個很老的阿嬤，雜貨店裡甚麼都有，但有一個老糖果櫃讓蘇凌好喜歡，三不五時就走來多看一眼；後來再去，櫃子不見了，蘇凌就問阿嬤，阿嬤說有人喜歡就賣掉了，「我沒有很遺憾，我只是覺得，啊，有人跟我一樣識貨；然後也有一點覺得，那個櫃子應該就不會有它原來的角色了，它應該就是被放在一個像故宮的地方被保存，被觀看，就這樣。」

「但我自己覺得，我觀看的角度很自然，就是一個會願意讓我願意停下來了解的事物，它不見得是一個篩選或是判斷。」蘇凌說更多的是「反差萌」，「市場給大家的感覺一般就是老老的，但如果在裡面看到一些意料之外的景象，我就會很驚喜。」比如說她曾經經過一個蔬菜攤，主人養了一隻好大的貴賓狗，「一聊天才知道，原來貴賓狗不是都是迷你犬，其實有很多品種，我那一天就很開心。」

蘇凌也曾經跟著朋友的外公去到嘉義的魚市場「喊魚」，看到魚場裡面一簍一簍，蘇凌好開心，也跟著下去喊，「當然有買到啊，買到一堆爛魚，超爛的，那個白帶魚皮都已經破了，我才知道，被我喊到是因為實在是太爛，所以沒有人要喊。不然我根本搶不到。」蘇凌說她反正就是很常發生這種的失敗事情，「朋友就跟我說，最喜歡看我去做一些狼狽的事情。但也是那些狼狽的事物，會讓你印象最深。」

與市場內熟悉的攤商聊天寒暄買菜，讓這些溫暖繼續傳遞。（攝影：王騰毅）

用筆與鏡頭傳遞菜市場的真實

對蘇凌來說，市場真正的價值在於「活著的互動感」，「比如說在魚攤前，有魚就活跳跳地跳出來，掉在地上；現在的人可能看到這種情形就驚聲尖叫，但在菜市場裡面，隔壁肉販看到了就自然而冷靜地撿起來，再放回去，「你要在哪裡可以看到這種東西？你在超級市場，量販店看不到。」蘇凌希望傳統市場不該被「標籤化保存」，它就是「生活」，保存市場是讓市場「繼續被人們需要」，維持一點亂但充滿生命力的狀態。

「我希望能尋找一個詞代替『人情味』。」蘇凌認為說菜市場裡很有人情味「太廉價」，「感覺很便宜行事，無法傳遞那份市場裡面真正的感受，人情味不應該是一個詞，應該是一種經驗，是人與人之間很小很小的互相給予；是願意多走幾步路去菜市場買菜，是願意讓自己成為被老闆記得的那個人。」

「我不知道傳統菜市場會被保存多久，或者政府或社區要如何保有菜市場，很多政府會想要翻新市場，其實有時候翻新會讓大家變得太有禮貌。」蘇凌說，正常來說走進一個很新很整齊的地方，「你就會自己『裝』起來。但我覺得應該只是把基本安全做好，走路不要滑倒，通風衛生，讓市場用它自己的姿態生長。」

有機會蘇凌還是會站上舞台演出，表演仍是她的心頭好，但菜市場的日常巷口也是她的舞台，在那裡她用筆與鏡頭，記錄並分享著那些正在消逝、最真實的、活著的生命印記，持續感動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