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歐洲菜市場的再生術　榮芳杰：他們用「市場概念」重塑當代生活

所有的開始，都源自於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期待。

來自高雄鳳山眷村，清大環境與文化資源系副教授榮芳杰，從大學到博士班都主修建築，領域則是相對冷門的建築歷史與理論，一路上研究著歷史上重要的建築物，逐漸喜歡上老建築的前世今生。

過程中，榮芳杰從建築史的象牙塔中走出，遠赴希臘、義大利等歐洲國家，感受著古希臘神廟與古羅馬建築的宏偉與不朽。但當目光轉回生活的家鄉台灣，榮芳杰總是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激動，「為什麼台灣的古蹟，總讓人感覺與我們的日常生活很遙遠，而國外的古蹟，卻能與現代生活緊密相連，充滿生命力？」

這份不甘心，促使榮芳杰開始透過旅行與研究，關注文資、老建物、老房子再利用與常民生活場域（如菜市場）的活化，尋求讓歷史「活過來」的解方。榮芳杰認為，這份「無趣」與「遙遠」，源自於一種保守的保存觀念。

透過旅行與研究，清大環境與文化資源系副教授榮芳杰分享各種國內外傳統菜市場改造成功與失敗案例。（圖片提供：榮芳杰）

無聊與遙遠 源自於僵化的保存觀念

「文資領域或是建築領域所認為的文資保存，就是把一棟房子保存下來，如果是破損的，我就幫你修復，但修復之後呢？」榮芳杰比喻修復之後的空間，彷彿沉睡的標本，「就像是故宮裡的翠玉白菜，非常珍貴，只能遠遠地看跟欣賞，但你終究無法太親近。」而大多數的情況是，這些被修復後的古蹟，最終大部分都是拿來成為開餐廳喝咖啡的「容器」。

榮芳杰說，在國外古蹟的再利用可能常見的管理模式是有三成左右做商業空間，古蹟本身的內容佔了七成；台灣幾乎是完全相反，而這三成古蹟本身的內容部分，又是比較傳統的導覽解說，每次來聽大多同一套，「一次兩次，沒有人會想再來第三次。」久而久之，台灣民眾對古蹟的期待只剩下「吃吃喝喝」，然後轉身離開。

榮芳杰說，國外的古蹟之所以讓人有記憶點或是感動，甚至會讓人一再想去參觀去親近，來自於對古蹟投入巨大的心力進行「價值詮釋」與「經營管理」，而這一切的核心精神，正是標準的「永續發展」，「因為加入了當代生活上的需求，而對古蹟做了一些改變，但這個改變，不會造成下一個世代的負擔，因為只有這樣，文資空間才能與地方持續產生依存關係。」

保留傳統菜市場的功能，更新硬體環境與動線，讓攤商可以安心做生意。（圖片提供：榮芳杰）

永續發展 文資才能與地方產生依存關係

在榮芳杰的文資研究視角裡，最能表現常民文化與城市的靈魂之一，莫過於傳統菜市場，「傳統市場過去千百年來，在人類的歷史裡面，菜市場所在的地點都是跟那個聚落或城鎮人來人往密集之處，是大家日常生活都要買逛的地方，是人際網絡、集體記憶與在地情感交流的中心。」

榮芳杰以新竹市東門市場為例，「在台灣有很多菜市場，是日治時代的建築物，非常漂亮，很多設計幾乎像是西方歷史式樣的建築，只可惜戰後大部分都被拆除改建。」

榮芳杰說，這些日治時代的菜市場一改過去漢人市集的作法，強化了排水及通風系統的設計，讓環境整潔乾淨，提升了飲食的衛生，好比台北市的新富市場，以及緊密相連的東三水街市場，都是在地居民常去的市場。現在將有台北市定古蹟身分的新富市場正進行活化改造，緊鄰的東三水街市場則保留了當代市場的需求。

台北市新富市場是保留傳統老市場建築並賦予當代新生的案例之一。（攝影：王騰毅）

傳統市場不該被拆除

但不是台灣每個傳統菜市場都這麼幸運，更多的是面對現代超級市場的競爭，攤商大量減少，市場面臨存廢；地方政府的思維往往又誤判了問題的核心。

榮芳杰說，地方政府常認為傳統菜市場之所以沒落是因為都市發展與交通問題，所以拆了舊的，蓋了新的大樓，將菜市場放進去，上面蓋了停車場，「但事實上會去傳統市場的媽媽們一定都是步行、騎摩托車或是腳踏車，如果沒有掌握傳統市場的精神，最終很容易失敗。」

「菜市場明明就是可以聯繫社區，甚至聯繫整個城市的溫度、城市的情感的地方，傳統市場不該被拆除，而是應該用當代人的生活去重新詮釋和再利用。」

榮芳杰無論是出國參加會議、參訪或是帶家人旅行，榮芳杰總會尋找國外菜市場再生的成功案例，回來跟學生分享，他要證明老房子可以活得比新建築更精彩、更具永續性。

古蹟與傳統菜市場共存，也與人們生活共存，看見當地人類生活史的厚度。（照片提供：榮芳杰）

聖卡特里娜市場　歷史與色彩對話

像巴塞隆納的聖卡特里娜市場（Santa Caterina Market），榮芳杰就看到了歷史與色彩的對話，「建築師在被委託改建的施工過程中，意外挖出考古遺址，在與各方討論之下，建築師變更設計，將部分遺址保留下來作為展示，「菜市場裡面有一區保留了當時教堂聖壇的方位與遺跡，讓來這裡的人們知道這裡過去曾經是教堂，「我相信透過這樣的方式，其實是加深在地對於自己歷史時間軸的認同，他們很驕傲地認為，我這個地方是有歷史的。」

除此之外，更令榮芳杰驚豔的是改建之後新蓋的波浪狀彩色馬賽克屋頂，「當時附近的房子大概都是五六層樓高，菜市場只有兩層樓高，建築師認為周邊公寓居民從窗戶望出時，會看到菜市場的屋頂，所以設計了一個非常明亮又充滿設計感的屋頂，幾乎是當地文化地標，讓在地居民對於住在菜市場在旁邊不會反感。」

菜市場內部的軟體更是「進化」，在空間佈局上，這裡將傳統的走道型市場，改造成有多邊形的轉角型平面，讓每個攤商都有轉角優勢，反而意外創造了「逛市場的樂趣」，成功整合了超級市場的效率和傳統市場的人情味。

改造的市場加入新穎的波浪大屋頂，也讓巴塞隆納的聖卡特里娜市場（Santa Caterina Market）成為當地文化地標之一。（圖片提供：榮芳杰）

Time Out Market　跨界應用內容為王

里斯本的Time Out Market也是一例，榮芳杰說「Time Out」是英國知名的時尚生活雜誌，近年跨界應用，展現了「內容為王」的力量，「這個改造成功將原本的批發市場改造為多元複合空間。它一樓留給舊店家在地居民，二樓讓觀光客有市集可以逛，還能舉辦演唱會、會議，讓菜市場變得很有趣，真的就是傳統市場的延伸，變成我們當代人的樣子存在著。」

另外一個也是榮芳杰很喜歡的改造案例，就是波爾圖的波良市場（Mercado do Bolhão），這座具有文資身份的古蹟改造案，保留了大量的舊結構，同時進行內部鋼骨強化，還導入了科技，看到了對古蹟硬體的極致用心。

榮芳杰說，這座菜市場設計了數百個感應裝置，屋頂裝上電動窗，會隨著日照和溫度動態調整透光與通風狀態，賣生鮮的不會希望日照一直在攤位上面，會讓海鮮生肉容易滋生細菌敗壞；但是賣二手市集的攤販就會希望這一區永遠都明亮，透過科技，讓屋頂隨日照可以移動。

以雜誌之力完成傳統菜市場改建，里斯本的Time Out Market加入了時尚新除元素，讓傳統市場活起來。（圖片提供：榮芳杰）

市場改造不是單純房子改建

「身為建築人看到這些巧思，真的很感動，市場的改造不是單純的房子改建，而是必須花很多心思守護。」榮芳杰認為這個舉措不僅改善了衛生與生鮮保存，更是用當代科技技術，解決了傳統市場的根本問題，是「永續發展」的最高價值。

里斯本的Campo de Ourique Market則讓市場從早市變成24小時制，被各族群需要，「這座市場從10歲到80歲通殺，實現了全時段運作模式。」榮芳杰說他中午帶家人來這裡吃飯，還設有兒童遊戲與看書的角落；晚上變成年輕人喝調酒的夜店，真正實現了「海納百川」的市場精神，「市場的機能就是買賣，這裡已經從買菜賣菜，變成販賣飲食文化甚至生活的買賣，也被當代人擁抱。

榮芳杰認為，台灣公有市場的改造若要成功，光靠管理攤商的市場處不太可能轉型，「市場處不是不願意，是沒有辦法負荷，這些改造不只是硬體管理，而是軟體、文化、行銷的整合，需要有更高層級的首長出面整合，各處室橫向聯繫，這需要有遠見的執政團隊。」

波爾圖的波良市場（Mercado do Bolhão），這座具有文資身份的古蹟改造案，保留了大量的舊結構也加入科技，讓市場更具實用性。（圖片提供：榮芳杰）

文資概念落後　拆蹟老地方無感

榮芳杰說，他一次受邀擔任文資委員，「第一次開會是先發聘書，現場所有的人都是做文化資產的專家、學者，結果地方首長開頭的第一句話是：各位老師，我們縣裡的古蹟真的是太多了，請大家可以不要再指定了嗎？」他坐在台下，深深感受到挑戰的艱鉅，「最終問題的核心，還是回到國民的文化素養與社會共識。」

榮芳杰認為，台灣文資法實施才40幾年，起步晚，但台灣很努力的在追趕國際間文資保存與管理維護的成熟觀念。「學者專家跟國際同步，公部門慢慢跟上，但一般民眾的文資概念還停留在很後面，這導致文化資產教育的迫切需求現在慢慢被重視；古蹟沒有人氣，縣市長也不會把資源花在不討好選民的文化資產上，這都很令人沮喪。」

榮芳杰說民眾大多以為保存文化資產是政府的責任，「但是在保存觀念成熟的國家，這是大家的事。」台灣的保存觀念常常讓古蹟跟當代生活沒有任何連結，「如果沒有從小接觸，長大後自然不會有素養，你家裡或是附近有甚麼老房子要拆掉，你當然也就無所謂。」

榮芳杰認為，市場終究是市場，是人類交易與情感聯繫的場所；但市場也不只是市場，它可以是當代生活介面，是文化教育的延伸。（圖片提供：榮芳杰）

市場是人類交易與情感聯繫的場所

榮芳杰說，「市場，終究是市場，是人類交易與情感聯繫的場所；但市場，不只是市場，它可以是當代生活介面，是文化教育的延伸，是全時段、全齡層都能參與的城市公共空間。」

榮芳杰也鼓勵民間力量如非營利組織介入，台灣可以出現像國外那樣專業的「管理文化資產的專業組織」，就像台灣的社福團體一樣，可以彌補公部門的不足，「歐洲等先進國家對於有歷史的東西不會隨便拆掉，他們會先想辦法如何讓保存與開發者可以有彼此退讓的空間。」

榮芳杰表示，菜市場過去都是當地市中心，交通最方便的地方，「這些承載著柴米油鹽、歡聲笑語的傳統市場，正等待著被理解、被賦予新生的可能。」榮芳杰也希望未來有更多台灣的傳統菜市場被保留，擺脫商業至上、功能單一化的陰影，迎來一場真正的靈魂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