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夢

發稿時間:2024/10/11
最後的夢:阿莫多瓦的自傳式故事集
最後的夢:阿莫多瓦的自傳式故事集
作者|佩卓.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
譯者|葉淑吟
出版社|原點出版
出版日期|2024/10/01

《最後的夢》西班牙導演佩卓‧阿莫多瓦首度出版的自傳式書寫,以小說暗喻,以散文講述了阿莫多瓦的成長經歷、職業生涯和個人生活。這本書像片段式自傳,但已足以讓讀者對阿莫多瓦作為導演、幻想家(作家)有最全面的認識。他在書裡探討了談愛、失去、創造力、自我發現等主題,並回憶他在拉曼恰小鎮度過的童年,以及如何成為一名電影導演的歷程。透過他的故事,能深刻感受到他對文學與寫作的熱愛,以及這些元素如何影響他的電影創作。

內容節錄

《最後的夢:阿莫多瓦的自傳式故事集》

  禮拜六,我出門時陽光普照。這是第一個沒有母親的晴天。墨鏡後我的雙眼淌著淚水。這一天接下來,我還會哭上好幾回。

  我前一晚沒睡,此刻像孤兒般步履蹣跚,直到招到一輛計程車載我去南殯儀館。

  我不是那種勤於探訪和喜歡摟抱的兒子,但母親之於我,是我人生中重要的角色。我的藝名,並沒有如她所願加上她的姓氏。「你全名就叫佩卓.阿莫多瓦.卡瓦耶羅(Pedro Almodóvar Caballero)。為什麼姓氏只叫阿莫多瓦!」有一次,她幾乎是氣呼呼地對我這麼說。

  母親們總需要安全感。「人們以為孩子是一天長成的。但其實是需要很久。很久。」羅卡(Lorca)曾這麼說。母親們也不是一天就成為母親。她們不需要特別做什麼,本身就是必要、重要、難忘、愛說教的。

  我從母親身上學到很多,但她和我都沒發現這點。我學到了對我的工作來說算是必要的東西,也就是虛構和現實之間的差別,以及現實需要虛構才能完整,人生才能容易一些。

  我記得母親在世的每一刻,她最接近史詩般的形象,或許是還在奧雷利亞納拉維耶哈(Orellana la Vieja)的巴達霍斯(Badajoz)的一個小村莊,那兒是連結兩個廣大世界的橋樑:拉曼卻和埃斯特雷馬杜拉,也就是我被馬德里吞噬以前住過的地方。

  儘管我的姊妹不喜歡在提到埃斯特雷馬杜拉時,憶起在那兒最初的日子,和家中搖搖欲墜的經濟狀況。我母親非常有創意,在我認識的人當中最具有和我類似的原創點子。套句拉曼卻的俗諺:「從油壺倒出牛奶,把不可能變可能。」

  我們住過的那條巷子沒有街燈,是泥磚路,每逢下雨路上便一片泥濘,總是骯髒不堪。那條巷子遠離村莊中心,是建在一塊板岩地上。我想,穿高跟鞋的女孩恐怕難以走在那片高低不平的板岩地。在我記憶中,那不像一條巷子,反倒更像是西部電影裡的某個小鎮。

  住在那兒很辛苦,但是生活費低廉。像是一種補償似的,鄰居都是熱情的好人,他們也都目不識丁。

  母親為了分擔父親的經濟負擔,開始做教讀寫信件的生意,就像巴西電影《中央車站》(Central do Brasil)裡描述的那樣。我當時八歲,通常是由我寫信,她讀鄰居收到的信。我不只一次詫異地發現,母親念的內容和實際寫在信上的並不完全相符:母親讀信時會編些自己想像的故事。那些鄰居並不知情,因為母親編造的內容總是延伸自他們的生活。他們聽完之後反而非常開心。

  發現母親從不忠於真正的內容之後,有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責怪她這件事。「為什麼妳讀信給她聽,要提她特別想念祖母,想念祖母在大門口替她梳頭的時刻,旁邊還擺了一盆滿滿的水?那封信根本沒提到祖母啊。」我對母親說。「但你看她多開心!」母親對我說。

  她說得沒錯。母親補齊了信裡的漏洞,她給鄰居讀他們想聽的話,或一些寄信人可能忘記但會很高興有寫上去的內容。

  這些臨場的發揮,對我來說是重要的一課。我從而窺見虛構和現實之間的不同,以及現實是如何需要藉由虛構變得更完整、愉快和更有可看性。

  對一個說故事的人來說,這是一門基礎課。我是隨著時間腳步才體會到這件事。

  母親是以她想要的方式告別世界。這並非湊巧,而是她自己的決定,今天我來到殯儀館才得知這件事。早在二十年前,母親就對我的姊姊安東妮亞(Antonia)說,該來準備壽衣了。

  「我們去了波斯塔街(calle Postas)。」姊姊在身著壽衣的母親面前告訴我。「買聖安東尼(San Antonio)的服裝,棕色的,還有腰帶。」母親告訴她,想在胸前也別上這位聖人的徽章,和七苦聖母(la Dolorosa)的護身符。還有聖伊西德羅(San Isidro)的圓形吊飾和一串擺在手中的念珠。「挑一條舊的就好。」她特別交代姊姊。「好的那些你們自己留著。」(她指的是包括姊姊瑪莉亞.黑夙士[María Jesús]在內)。她們也買了一種包覆頭部的黑披巾,此刻穿在她身上,垂在身體兩邊腰側。

  我問姊姊那條黑披巾代表的意義。那是從前寡婦穿的黑紗披巾,非常厚實,用來表示她們的哀傷和失去。當時間過去,她們的哀傷減緩,就會把披巾慢慢剪短。起先長度到達腰部,最後只剩下到肩膀。聽完這番介紹,我想母親想要的是穿上正式守寡服飾離開世界。我的父親在二十年前過世,當然她沒再找個伴侶或再嫁。她也曾說過她想要光腳,不穿襪子和鞋子。「如果我的雙腳被綁住了,」她對姊姊說,「你們要在我躺進墓穴時替我解開。我想要一身輕鬆地躺進去。」

  她也要求舉辦一套完整的彌撒,不只是祈禱文而已。於是我們遵照她的意思去做,卡爾薩達德卡拉特拉瓦(Calzada de Calatrava)全村莊的人都來了,為我們獻上「點頭」(cabezada),這是那村莊對於弔問的稱呼。

  母親應該會非常喜歡聖壇上的大量花束,和全村人的出席。「全村莊的人都來了」是這類場面的最高規格。確實如此。我想在這裡表達我的謝意:「感謝,卡爾薩達。」

  她或許也會為我的兄弟姊妹所扮演的完美主持人角色感到引以為傲:安東妮亞、瑪莉亞.黑夙士,和奧古斯汀,他們在馬德里和卡爾薩達都盡心盡力地辦後事。我僅僅是投去淚水模糊的視線,看著整個失焦的四周。

  儘管我忙於出差宣傳電影,抽不出身(《我的母親》此刻正在全球各地上映,幸好我決定拍一部以她為主題的電影,她既是母親也是演員;我曾躊躇不決,因為我一直不確定她是否喜歡我的電影)。我還是很幸運地抵達馬德里,來到她的身邊。我們四名子女經常和她相伴。就在《我的母親》首映的兩個小時前,我和奧古斯汀曾在探病允許的半小時內進去加護病房看她,姊妹們留在候診室等待。

  母親沉睡著。我們呼喚她。她的夢應該非常愉快並且深沉,所以不願放過她,儘管她非常清醒地跟我們說話。她問現在是不是暴風雨正來襲,我們回答不是。我們問她感覺如何,她回答很好。她向弟弟奧古斯汀問起他剛度假回來的孩子。奧古斯汀說週末會跟孩子相聚,到時要一起吃飯。母親問他是不是已經採買食材,弟弟回答說是。我告訴她,兩天後我得遠赴義大利宣傳電影,但若她想要我留下來的話,我會留在馬德里。她回說要我去,把該做的事做完。對於這趟旅行,她擔心的是奧古斯汀的孩子。「那些孩子要跟誰在一起?」她問。奧古斯汀告訴她,他會留下來,不跟我去出差。她覺得這樣很好。護士進來了,告訴我們探病時間結束,並告訴母親,飯菜已經送來。媽媽說:「填飽肚子心情就會好一點了。」我覺得這個回答很俏皮也很怪異。

  三個小時過後,她與世長辭。

  在最後一次探病時她說的話,從問我們現在是否暴風雨來襲開始,每字每句都鏤刻在我的心版上。禮拜五陽光普照,些許光線從窗戶傾瀉而下。母親在她最後的夢裡說的暴風雨,指的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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