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桑塔格在整理外公蔣寧的遺物時,發現一只黑檀木盒,竟隱藏著外公生前不曾說出口的祕密……
一九三○至一九四○年代間,許多歐洲猶太人為躲避納粹的追殺被迫逃到海外,當各國表態不願接收猶太人移民時,只有上海是全世界唯一不需任何文件就能進入的地方,儘管上海仍身處在中國與日本的抗戰中,一萬多名猶太人為了保命只能買下昂貴船票,來到遙遠的東方,在這個陌生之地尋得一處安身。
蘿特‧赫希一家是世代經營古董店的德國猶太人,為了躲避迫害,蘿特父母被迫送養仍在襁褓中的雙胞胎兒子,帶著她和姊姊輾轉來到上海,巧遇了在上海開設照相館的蔣照生,蔣寧的父親,兩家人在亂世中相互扶持,建立起跨越語言的情誼。
小說橫跨德國柏林、中國上海、台灣台南三地,從一九二三年到二○二三年,歷經百年,從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二次世界大戰、國共內戰、白色恐怖,到新冠肺炎的世紀瘟疫。透過時空交錯的書寫,歷史事件串聯,訴說平民百姓的無奈與悲哀,為求活命不得不踏上陌生之地;面對命運的暗黑潮水襲來,迸出一絲微光,展現出生命的堅強與韌性。
內容節錄
《陌生之地》
“The Shamash is the candle that lights the others. Be a Shamash.”
——Rabbi David Wolpe
在那天之後,他明白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所謂的那天,是世紀瘟疫發生的第一年,那年三月的第一個禮拜天。他一早就從鄰近柏林特雷普托爾公園的單人公寓,開車前往白湖猶太墓園。
這裡雖也是柏林,但距離他的住家車程要三十分鐘,到了白湖之後,連續拐了幾個小彎才找到這處僻靜的墓園。
沿著深藕色的外牆走著,心情慢慢平撫下來,數公尺的高牆上凸雕出數個一公尺高的猶太教七燈燭台,他看著那巨大的分支奮力向天空延伸,有如一棵無法撼動的生命之樹,這樣一想心裡突然多了些力量。
那天的天氣不算好也不太壞,標準的三月天,厚重的天空一片陰白,雨還落不下來。
從大門進去後,他憑著有些斑駁的記憶,尋找赫希(Hirsch)家族的墓碑。他記得很小的時候,跟著外公來過一次,當時的他只覺得這座墓園怎麼走都走不完,四周肅穆的氣氛讓他有些害怕,全程他都緊握著外公溫暖的大手,說什麼都不肯鬆開。
那座記憶中的墓碑是深墨色,雖不比其他宏偉氣派的墓碑,但在設計上卻有獨特之處。占地不到兩尺寬的墓台,就像敞開的小庭院,庭身向內延伸,壁上以金漆刻寫著墓碑主人的名字,是合葬在一起的赫希夫婦。兩段簡短的生平左右對稱,底下則有一幅精緻的北斗七星,象徵為家族後代子孫帶來好運。
這座墓碑的細節與設計上的巧思,以及這座墓園背後的歷史,都是他後來查資料才得知。但這時他腦中還被其他思緒占據,只想著找到墓碑也許能帶來什麼線索。在他努力對照著墓園分區標誌,左拐又右彎,幾乎以為自己要迷路的同時,赫然發現前方那座墓碑,似乎就是他正在尋找的記憶。但墓前還站著一個人,遠看是位身材瘦小的老婦人。
再定睛一看,那是長年待在家裡幾乎足不出戶的,翠姑婆?
柏林‧二○二○
時間得推回兩個月前,他在整理外公遺物時,意外發現一封擔保信,內容是赫希夫婦願意承擔蔣寧在德國的一切食宿費用,希望上海政府放行,讓蔣寧到德國繼續因戰爭中斷的學業。這封信件最底下押著日期:一九四八年一月十五日。
蔣寧是揚(Jan)的外公,赫希夫婦是揚的外曾祖父母,早在揚出生前就過世了。裝著擔保信的黑檀木盒裡,還有一枚精緻的銀戒指與一幀黑白相片,兩個十來歲模樣的孩子,在相機前笑得燦爛,男孩梳著西裝頭,穿著短袖襯衫和筆挺短褲;女孩面容清秀,褐色髮辮垂到胸前,額前一綹鬈髮,看來淘氣,一襲碎花洋裝巧妙遮掩略顯過瘦的身材。照片背面是褪色的兩排中文字跡:
N & S,一九四一年夏。
N應該是外公名字的縮寫,但S是誰?揚覺得這女孩有些面熟,好像在哪裡見過。雖然是老照片了,但從中透露出的親暱,讓人一看就明白兩人關係匪淺。
他倒是從沒聽外公提起過去在中國有青梅竹馬。再來,是怎麼樣的交情,會刻意將兩人合照和重要文件一同收藏在抽屜最深處,彷彿不想讓別人知道這個祕密?他再仔細觀察,這個木盒雖有年歲,但上頭不見一絲灰塵,肯定有人經常擦拭。
揚將這個木盒帶回家中,拿出照片細細端詳。他不曾看過外公年少時的身影,外公對外總聲稱自己來自台灣,唯有家人知道,外公的家族其實來自上海。但要再細究下去,揚就糊塗了。他不明白為何外公總堅持自己的國籍是台灣,聽媽媽說有次甚至跟戶政人員在辦公室吵了起來,只因對方在戶籍登記表上,將外公的國籍填上代表中國的PRC,當時德國戶政系統裡的國籍欄還沒有台灣。但外公才不管這些,他將所有文件一把搶回來,氣急敗壞告訴對方:「我這輩子都不會是中國人,那個鬼地方才不是我的家。」
小時候他曾坐在外公的腿上,央求他多說點關於那個遙遠國家的故事,他想知道,自己濃密的黑髮從何而來?自己血液裡屬於東方的部分,一直都是個謎。但外公只是摸著他的頭,跟他說等他長大了,就會明白了。如今隨著外公仙逝,他得自己找出答案。
揚的爸媽在他十五歲時離婚,他跟著媽媽,也是蔣寧唯一的女兒蔣思亞。即便如此,揚仍留著父姓,全名是揚.桑塔格(Jan Sonntag)。
揚的媽媽在離婚後,選擇從原本漢諾威的住家,搬到柏林,就近照顧年邁的父母親。她在柏林西南方策倫多夫(Zehlendorf)租了三房公寓,每天開車到位於夏洛騰堡區(Charlottenburg)的醫院上班。護理師的生活作息不固定,三班制的工作型態,讓她少有機會能好好坐下來和揚一起吃頓晚餐。因此揚在高中時期,放學後常直接到離家不遠的外祖父母家,外公燒得一手好菜,他到現在仍時常懷念。
也是從那段時間起,他才有較多時間和外公聊天,中文程度也漸漸隨著使用頻率提高而變好,從大略聽得懂、但說不出來,到能以簡單句子與外公對話。
那段日子祖孫倆常窩在書房,揚從有記憶起總見外公埋首厚厚的歷史書,或津津有味讀著從書報攤買來的報紙。看見揚來了,便隨手從書架抽一本書,洋洋灑灑告訴他中國歷史上不同朝代間曾發生的事。不同於學校教科書的一板一眼,外公口中的歷史人物有血有肉,這些幾百年前的過往被說得活靈活現,聽得他一愣一愣。
書房有一整面牆貼著外公收藏的剪報,其中一張裱框的照片裡,四輛龐然坦克高舉著砲管昂然前進,卻被一名穿著白色襯衫的瘦弱男子無畏擋下。
當時他還讀不懂當中的涵義,後來才明白這一切都與外公為什麼會離鄉來到德國有關,一整面牆的剪報透露出外公對於祖國的關切始終不減,但多年來卻矛盾地拒絕再踏上中國土地。從書房裡泰半書籍都寫著密密麻麻有如天書的中文字來看,揚更想不透為什麼外婆幾度提議回上海走走,都遭外公斷然拒絕。
過去在上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外公過世後,這個謎團在他心裡日漸擴大,從遺物裡翻找到的擔保信,更坐實了揚的猜測:外公是因戰亂而離鄉,且是隻身一人來到德國。
這麼多年來,外公彷彿與中國斷了根、切斷了聯繫,既不承認、也不回望。
除了翠姑婆,外公在上海還有其他家人嗎?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從未聽聞過他們的消息?
揚所認識的外公,個性敦厚愛家,對家人的照顧無微不至,與奶奶更是人人稱羨的神仙伴侶,他不信外公會無端拋棄中國的家人。
這麼說來,也許他在那陌生的大陸,也還有未曾謀面的家人?
揚算起來只有四分之一華裔血統,奶奶蘿特(Lotte)是德籍猶太人,十歲那年隨著爸媽,也就是赫希夫婦,從德國逃難到上海,據說是在那時認識蔣寧一家,但雙方情愫要到十數年之後,才在戰火的餘燼中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