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天堂樂園

發稿時間:2024/10/04
前往天堂樂園【上、下冊】
前往天堂樂園【上、下冊】
作者|柳原漢雅
譯者|尤傳莉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24/10/04

《林中祕族》、《渺小一生》作者柳原漢雅最新反烏托邦史詩鉅作,以三個世紀、三段殊異的美國經驗,描寫自由之夢如何在人心發芽、茁壯,最後頹然幻滅。

於一八九三年、一九九三年、二○九三年發生在紐約華盛頓廣場的故事,不僅回應當時的歷史發展,譜出各自的變奏,更交織成一首交響樂,是一部文學效果驚人的世紀末小說,涵蓋三個世紀和三段不同版本的美國經驗,訴說關於戀人、家庭、失去,以及難以實現的烏托邦承諾。

內容節錄

《前往天堂樂園【上、下冊】》

第一卷 華盛頓廣場

  他已經養成了習慣,晚餐前都要出門繞著公園走十圈,快慢隨他高興,有時很慢,有時很快,走完後回家上樓,去他房間洗手、扶正領帶,再下樓去吃飯。不過今天他離開大宅前,小女僕遞手套給他時說:「賓恩老爺說要提醒您,您弟弟和妹妹今晚要來吃晚餐。」然後他說:「是的,珍,謝謝妳提醒我。」好像他還真的忘了似的,接著她行了個小小的屈膝禮,等他出去後就關上門。

  他本來因此得走得比平常更快些;但是他發現自己刻意相反,偏偏要放慢腳步,傾聽著自己的靴跟踏在石板路上,在冷空氣中發出堅定而清脆的喀噠聲。白晝將盡,天空是那種特別濃的墨紫色,每一看到,他就不禁心痛地想起自己離家待在學校時,目睹著一切蒙上黑影,一棵棵樹的輪廓在他眼前融入黑夜。

  冬天很快就要降臨,他只穿了薄大衣,然而他還是繼續走,豎起大衣翻領,兩隻手臂緊緊交抱在胸前。即使鐘聲敲過五下之後,他還是低著頭往前走,一直到走完五圈,他才嘆口氣轉身,沿著一條往北的小徑走回大宅,爬上門前整潔的石階,還沒爬到頂,管家已經幫他打開大門,伸手等著要接他的帽子。

  「在客廳裡,大衛少爺。」

  「亞當斯,謝謝。」

  到了通往客廳的雙扇門外,他停下來,雙手重複撫過頭髮(這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很像他閱讀或繪畫時會一再摸順前額的頭髮;或者他在思考時,或下西洋棋等著輪到自己時,食指會輕輕劃著鼻子下方,就像他許多天生的習慣性動作),然後他嘆了一口氣,這才把雙扇門往兩旁一推,一副自信且堅定的姿態,但其實他既不自信也不堅定。客廳裡的人同時看向他,只是姿態是被動的,見到他既不高興也不難過。他是一張椅子、一座鐘、一條搭在長沙發椅背上的圍巾,因為看過太多次、如今變得視而不見,他的存在已經太熟悉,在布幕拉起之前,他已經成為舞台背景的一部分了。

  「又遲到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約翰就搶先說。他的聲音溫和,似乎沒有責備的意思,不過約翰這個人永遠說不準。

  「約翰。」他說,沒理會弟弟的評論,而是去跟他和他的丈夫彼得握手;「依登。」他又喊了妹妹,然後陸續吻了她和她妻子伊萊莎的右頰。「祖父人呢?」

  「在酒窖裡。」

  「喔?」

  他們沉默地站在那裡一會兒,一時間,大衛又感覺到他們三個在一起常有的尷尬:如果祖父不在場,他們賓恩三兄妹之間竟然無話可說(或者應該說,他們不曉得該如何交談),彷彿讓他們彼此產生關係的,並不是共同的血緣或往事,而是祖父。

  「忙了一天?」約翰問。大衛趕緊看向他,但約翰正低頭看著菸斗,於是大衛看不出他的問題有何用意。每回他不確定,通常可以看彼得的臉,以解譯約翰的真正意思——彼得話比較少,但是表情比較豐富,而大衛總想著他倆就像單一的溝通單位在運作,彼得用他的雙眼和下巴解釋約翰說的話,而約翰會口齒清晰地表達彼得臉上那些一閃而過的皺眉、鬼臉、短促的笑容是什麼意思。但是這回彼得一臉空白,就跟約翰的聲音一樣沒有表情,因此也幫不上忙。於是他逼自己回答,彷彿這個問題沒有別的意思,說不定真的是這樣。

  「不太忙。」他說。這個回答的真實性(顯而易見、不可否認)太不容爭辯且絕對,感覺上整個房間彷彿又靜止下來,好似連約翰都很羞愧問了這樣的問題。於是大衛開始試著像他有時會做的那樣(結果更糟糕),去自我解釋,試圖描述他白天在做些什麼。「我在閱讀——」啊,他逃過進一步的難堪,因為此時他們的祖父走進客廳,手中高舉一個蒙著鼠灰色厚厚灰塵的深色葡萄酒瓶,勝利地喊著他找到了!他還沒完全加入他們,就跟管家亞當斯說他們今天臨時決定晚餐時要喝這瓶酒,請亞當斯立刻倒入醒酒瓶。「另外,啊,就在我去找這瓶可惡的酒時,另一個可愛的人出現了。」他朝大衛露出微笑,同時轉向其他人,對著所有人微笑,示意大家跟他進入餐室,然後就像平常每月一次的星期日聚餐那般,六個人圍著發亮的橡木桌坐進各自的老位子(祖父坐在桌首,大衛坐在他右邊,接著是伊萊莎,約翰在祖父的左邊,接著是彼得,依登則坐在桌尾),進行他們慣常輕聲、無關緊要的交談:銀行裡的消息、依登研究工作的消息、小孩們的消息、彼得和伊萊莎家人的消息。外頭的世界遭遇風暴和戰火——德國人更深入非洲,法國人還在逐步占領印度支那,以及比較近的是,殖民州剛發生的種種驚人事件:射殺、吊死、毆打、燒死,那些事情可怕得令人不敢多想,同時又離他們這麼近——但這些事情(尤其最接近他們的那些)絕對不許提起,以免刺穿祖父家這頓有如雲朵中的晚餐。這頓晚餐的一切都是柔軟的,堅硬的事物都會被弄彎,就連比目魚也蒸得恰到好處,只消用遞給你的湯匙輕輕一挖,魚骨被銀器稍微一碰就會脫離。只不過,不讓外界事物入侵是愈來愈難了,吃甜點(打得輕如奶泡的薑酒乳酒凍)時,大衛納悶其他人會不會像他一樣,想著這些產自殖民州、珍貴的薑,是廚子花了很大的代價弄來自由州讓他們享用的:誰被迫去挖出這些薑?這種珍貴作物是從誰的手上被奪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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