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 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
評審推薦語/蔣亞妮(本屆決選評審、文字工作者)
自1990年代始,阮慶岳便以其虛實共構、意景交織的書寫,成為台灣當代優秀的小說家與散文家。新作《銀波之舟》是他透過不同文類與寫作意識不斷交會所完成的重要作品。在書中,他更將許多過往書寫中提過的夢與記憶、虛構與真實的家族故事,再次以更深的作者意志,細微地剖開來談。
藉由主角「我」,完成了作者阮慶岳實寫與虛構的集合體。作者於是得以與作品共享許多生命經驗、移動與家庭記憶,甚至帶著讀者回顧他的經典作品《曾滿足》。
《銀波之舟》裡流淌著《追憶似水年華》中的時間概念,文字迷魅之處,更如同睡眠中夢的語言。藉由這本書,跨越時間的黑洞與亂數,他領讀者走向了「童年」,載著許多其他寫作者與自己的童年與記憶,划過時間之銀河。
阮慶岳更展現了他獨有的寫作風格,透過此書與每一部過往作品的積累,從許多相似的角色中、從虛實互掩的風格中理解,寫作者得如何不懈,才能迂迴抵達那一個錯置重疊的——最想寫的故事。
除此之外,《銀波之舟》也是阮慶岳的文學告白。時間冥河的彼端,他召喚了遠去的親人們,也再一次向他心中最崇敬的小說家,已逝的寫作者七等生致敬。種種不忘不散的身體,終於透過此書,如同沖印寫真那般的將「此曾在」與虛構交疊,完成一張阮慶岳的攝影畫。
內容節錄
《銀波之舟》
冬天:銀戒指的故事
死亡一如風景
美麗、神祕、浩大
永遠以令人戰慄的幽微小徑
迎接我們的進入
我終於明白我的愛情所以會春日蓓蕾初綻、夏日盛開遍野,以及秋日能夠歡欣收割,其實都是因為意識到冬日的即將來臨。或者更正確地說,是意識到有如陰影般一直站在我身後,盯視著一切發生的冬日巨獸,才督促我不覺依循遠遠傳來有如葬禮的低沉鼓音節奏,亦步亦趨行走匍匐至今的必然結局。對於這樣陸續發生來的一切狀態,我其實一直有著某種感覺與意識,但也同時抗拒不願意去認真面對,像一個永遠不肯回望自己影子的人,以為只要更是加速地奔前去,就可以擺脫這陰影的追襲與詛咒。
然而,影子是永遠無可擺脫或斷離的,因為一切形體都需要陰影的襯托,所以才得以顯現自身的確實存在。但是,陰影從來是可以被盜取或替代,如同靈魂經常暗地裡悄悄決定交易變身,雖不會消失卻總是持續幻變。因此,陰影所愛寓身的冬日,就是一首永遠不能完成自我戀曲的孤單影子,有如一位依舊對所愛者懷抱著愛戀與期盼的女子,因為莫名被驟臨的大風雪襲擊凌遲,因而凍僵成一具無法真正腐死去的魂魄,只能獨自在暗夜斷斷續續地唱著繚繞不去的哀歌。那樣哀淒纏綿的歌聲,日復一日地穿飄在風雪裡,讓形影孤單的趕路人,有如聽見狼嚎熊泣或弦聲鼓音,呼喚與追襲的真假虛實間依稀難分。這女子秉持著必要完成這首戀曲的意志,依舊日夜孤身立在風雪裡,等待那命定共舞者的出現,可以一起走過漫漫長冬,到抵那等候在風雪終點、已然被誰庇護的溫暖家屋,重啟四季迴轉也繽紛絢麗的生命。
是的,我就是這樣在一個天真的獨行旅程裡,遇見隱身在一個手工打造的二手銀戒指裡的你。當時我渾然不覺,甚至還買了其他許多物品,像在森林裡歡欣採集花朵果實的小男孩,完全不自知已被什麼巨樹後面的精靈所揀選了。此後,我和這只你藉以藏身的銀戒指,身影相隨地度過生命的許多波濤起伏,我始終遲鈍地渾然不覺,你也一直靜默無語。現在想來,在我隨後其實不斷接續而來的突兀凶險與危機裡,你究竟一直是那個參與布局的陰謀者,還是一路旁觀與擔憂著我安危的善意施救者,我從來也只能猜測難以分辨。一如你對我所施加的一切恩寵,究竟是報復者的惡意或庇護者的愛意,我其實也同樣無法釐清。我只能感覺持續吹拂我身的遠方氣息,時而像是夏日的南風習習,也時時有如冬日的北風呼嘯來去,幸福與威脅總是擺盪不定,恰恰如你在對我溫暖送懷與凜冽震懾間,永遠迅速難測的身影轉換,使我總是猶疑與迷惑。
然而,你如此緊緊黏貼我的身軀拒絕離去,以及時而會迸發的爆裂妒意,讓我完全確知我是被你所精心揀選的那個人。但是,難道這是你想讓我更可以明確感知你存在的方法,藉此讓我明白我已是你真正的所愛者的血肉證明嗎?只是,你的憤怒經常帶著狠毒作為的報復氣味,尤其會針對那些對我似乎好意施放頻頻的無辜他者,但也會同樣施加在對我惡意不絕的懷恨者身上,並瞬間就不留情地展露你風暴般的懲罰。似乎你一直堅持想要在我身心的四周,建立起一道透明的屏蔽帳篷,不讓任何人得以因愛對我貼近或因恨對我施暴。讓我像是一個專屬於你的純然赤子幼苗,那樣地被你珍貴收藏保存著,彷彿我恰是因為什麼不可知的緣由,而被你所認定為一塊無可替代的獨特碧玉。
對於你這一切行為與動機的隱約認知,讓我不免心生抗拒與憤怒,因為我絕不接受任何他者以愛或恨為名,想來意圖使喚擺布我的人生,況且我從來就拒絕相信所謂命運與宿命的存在,雖然我因此經常被懲罰地不斷顛仆崎嶇在可笑的人生路途裡。但是,我其實也完全知道你一直默默側立一旁地觀視與扶助我,你彷彿是那個明白必須忍心地讓嬰兒屢屢受傷摔倒,才能破繭成長茁壯的耐心母親。或許,正也是因為在你的內心裡,一直存有著你以記憶、想像與期待,所交裹而成的那個我,因此你對我所施加的愛,完全就是你個人意志的壟斷、護持與期許的綜合體。你是那個總是認真地彎身添柴燃火,以及反覆起爐鍊鐵的人,而我就是莫名被你認定的那顆尚未出土舍利子。
我有時也會這樣揣想著,是不是你其實一直在幫我建立愛情的自我核心,因為我在愛情裡從來顛簸難行,長久地處在失重、漂浮與逃離的狀態。而且,我全然沒有真正的自信與自覺能力。所以你故意讓我的身心欲望降低,不會因貪食而四處濫取,你讓我傲氣外露無視他人,所以可以抵擋那些毋須有的蟲蠅招惹,你甚至在我年紀即將邁入荒老時,為我揀選可以同行相伴的入幕者,並投身入魂地親自指導,甚至加入共同演出。
所以,我們便有如共度風浪的偶戲內外場角色,甚至不再區分演者與觀者的差別,任由所有喜劇與悲劇交疊輪番出現,彷彿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結果。譬如,爾後突然臨來我身的各種駭人重病創痛,和反覆出現的意外事故與異樣徵狀,甚至在我身上陸續顯現衰老者的諸多病症,一波接著一波滔滔潮湧上來不停息。
我面對著這一切,有時只能跪地哀切祈求,呼喚你善意的聆聽與垂憐:
無際黑暗的冬日啊,請拴緊你剛硬難摧的門扉:
北國的世界屬於你;你在那裡築起了你的闇黑國度、
以及深幽的居所。請不要掀震開你的屋瓦,
也不要使用你的鐵甲戰車,來衝撞並彎曲我矗立的門柱。
然而,你卻全然不理會我的籲求,讓我繼續驚心生活在對下一波風浪來襲的恐懼裡,我只能安慰自己說這是必要的試煉,因為這就是攀岩登頂前,本當出現的絕壁與障礙跨越,完全無人得以倖免或試圖逃避,而且本來並無任一次苦痛,是他者的蓄意添加與意外。但是,我也感覺到我們如此隱隱地相互對抗,其實依舊長時存在一直從來未散,這同時伴隨你對於我終將到抵那個未來人生處所的安排想像,以及相偕而來各種你認為應該施加授與我的馴化、規訓與制約,根本從來就沒有真正消退出我的人生之外。但是,你也知道我的禀性向來頑劣不馴,絕對不會屈從於如你這般的任何外在威迫,即令必須與之對峙與決裂,我其實都是在所不惜。然而,也許正是我這樣性格裡的矛盾與錯亂,終於譜出了我們難以梳理的複雜關係。
一次,忽然有大學認識卻之後完全失聯的女子,匆匆遠方回來尋找到我,但因行程急促只短短過來看視我一次。她顯得熱情歡喜,卻立即發現我手上的銀戒指,要求我脫下來給她看,我取下戒指遞給她看,卻讓她驚慌害怕地縮身迴避,說見到一位異族裝扮女子的顯身。
她說:「這女子必是特意選擇跟隨了你,她並且不讓其他人得以近身得到你。」我問說:可是這女子何必要如此辛苦自己,特別來為難我和她的彼此人生呢?她說:這女子生命當初因含怨而早逝,而你本當是獨居山洞的避世修士,她自己選擇伴隨來護持庇佑你,讓你可以逢凶化吉順利到抵你當去的終點,應該這本也是她化解自我厄運的必須昇華救贖路徑。
她又說:女子脾氣凶厲而且無有任何的耐心,所有遭逢者都要各自小心。果然同一夜我返家入門,竟被大隻蜜蜂在自家廳堂直直衝刺叮咬,並斷然死在我的額頭,甚至夜半我因此高燒必須直接送醫院急診解毒。隔日她一早立即來電話說,那女子亦對她憤怒交加,讓她一夜關節肌肉酸痛不止,她也正在尋求高人協助化解這女子惡意的詛咒,她並善意告訴我千萬要自己小心,這位女子的愛意恨意交織難於自己分解。自那日後,這位大學舊識便又消逝無蹤跡,讓我就是從一團不可知的迷霧裡,茫然無解地又走入去另一團迷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