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辛克萊的家庭是光明與理想的代表,但他的世界被「惡少」克羅默徹底擾亂了。克羅默帶來了另一個充滿黑暗紛擾的世界,辛克萊也陷入了謊言的深淵,兩個世界初現端倪,迎面而來的衝突使得他焦躁、徬徨。這時候,另一個少年德米安出現了…
譯者姜乙說:「《德米安》帶領我們度過年少時期,初次面對二元對立世界,過往彷彿一夕之間崩塌的煎熬與衝突。而我們終將學會不是去選擇光明/黑暗陣營,而是破殼而生。」
文章節錄
《德米安:埃米爾.辛克萊年少時的故事(徬徨少年時)》
我的故事要從我十歲那年,還在小城中讀拉丁文學校時的經歷講起。
那時的蕪雜氣息撲向我,痛苦和愉快的戰慄撞擊我的心。昏暗的街巷,明亮的屋宇、尖塔,鐘聲和一張張面孔。舒適愜意的房間,神祕靈異的房間,散發赤誠親密的味道,兔子和女僕的味道,備用藥品和乾果的味道。兩個世界融於一處。日與夜從兩個極點徐徐而來。
一個世界是我的父宅。它甚至窄小,只住著我的雙親。我對這個世界的大部分都十分熟悉。它意味著父親和母親,疼愛和嚴厲,榜樣和學校。柔和的光澤,清澈與潔淨屬於這個世界,還有溫存親切的交談,洗淨的雙手,考究的衣裝和良好的禮節。在這個世界中,我們在清晨祈禱時歌唱,我們慶祝耶誕節。有一條通往未來的筆直道路,有責任和過失、愧疚和告解、寬赦和善念、愛慕和敬意、《聖經》和箴言。這個世界需要守護,生活才能明淨純潔,美好有序。
另一個世界也始於我們家中,光景卻截然不同。氣味不同,語言不同,人們遵循和要求的不同。那裡有女僕和工匠,鬼怪故事和流言蜚語。它充滿無數令人難以置信又無法抗拒的可怕事物,神祕事物:屠宰場、監獄、醉漢和潑婦、分娩的母牛、跌倒的馬;偷竊、兇殺和自尋短見。到處都是既美妙又驚人,既野蠻又殘忍的故事。而毗鄰的街巷和房子周圍則遍布員警和流浪漢。醉鬼在打老婆,姑娘們紡織的線團從深夜的工廠滾落出來,老婦正在為施病行巫術。森林裡藏著強盜,鄉警抓捕了縱火犯—— 四處奔湧著這方暴躁世界的氣息,它幾乎無孔不入,卻唯獨沒有侵襲家裡那幾間我父母居住的屋子。這真是再好不過。多麼美妙,我們中間充滿和平、秩序、安寧,充滿責任和良知、寬恕和友愛—— 妙極了,另一個世界也無所不有。一切刺耳喧囂、黑暗暴力的事物盡在其中。從這個世界,我只要縱身一躍,就能逃回母親身邊。而奇異的是,這兩個世界竟如此緊密地相依相伴!比如我們的女僕莉娜,她晚上坐在門旁的起居室祈禱,用她嘹亮的歌聲和我們一起唱歌,洗淨的雙手放在平整的圍裙上。
這時,她屬於我的父親母親,屬於我們。她生活在光明和正義中。但當她在廚房或馬廄裡給我講無頭侏儒的故事,或當她在肉鋪裡和鄰家婦人爭吵時,她卻變成了另一個人,屬於另一個世界。她被這個世界的祕密包圍。所有人皆是如此,尤其是我。我自然屬於光明正義的世界。我是我父母的孩子。但無論我望向哪裡,聽聞什麼,另一個世界都無法回避。我生活在這個世界裡,儘管它於我十分陌生,時常讓我驚訝,儘管這個世界讓我感到不安和恐慌。偶爾,我甚至寧願待在這禁忌的世界,因為當我回歸光明—— 這種回歸既好又必要—— 我就像回到了乏味無趣又沉悶寂寞的世界當中。有時我知道:我生活的目標是成為父母那樣澄明純潔的人,謹言慎行,有條有理。但是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人,我還要走很長的路。我要上中學,讀大學,參加各種考試和測驗。走這條路總要經過一旁的黑暗世界。穿過它,很可能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很多我酷愛的故事都提及失足少年的經歷。這些故事最終總以少年回到父親身旁,回歸光明世界作為救贖和慰藉。我完全知道這是唯一正確的、善意的、合乎希望的結局。但即便如此,故事中邪惡墮落的部分仍舊分外迷人。假如可以坦白地說出真話:失足者有時受到懲罰,重歸正途,簡直令人遺憾—— 但人們不會這麼說,也不會這樣思考。它只是以某種方式作為徵兆和可能,深藏於人的潛意識中。我想像的魔鬼可能就在樓下的大街上,喬裝一番或顯而易見,或者它在集市裡、客棧中,卻從來不會出現在我們家中。
***
我曾經相信,感恩並非美德。要求一個孩子感恩,更是一種過錯。為此我對自己在馬克斯・德米安面前的不知感恩並不失望。今天的我已經確信,假如德米安不從克羅默手中解救我,我將度過患病而墮落的一生。即便在當時,我也能認識到,他的解救是我少年時最重要的經歷—— 但救星一旦創造奇跡,我就將他拋在了腦後。
不知感恩並不讓我驚奇,如我所述。奇怪的是我竟毫無好奇。我怎能安然度日,而不去探究德米安的奧祕?我怎能克制欲望,不去傾聽該隱、克羅默和讀心術的故事?
不可思議,但事實恰恰如此。我突然掙脫了惡魔的羅網。眼前的世界明亮而歡快。我不再遭受恐嚇,不再被人卡住喉嚨。絕罰被解除。我不再是個遭人蹂躪的被詛咒者。像從前一樣,我是個學生,是個孩子。我的天性迫不及待地去重新尋回平衡與安寧,它願意付出一切,去扼殺和遺忘我身上的醜惡與脅迫。那段關於罪責與恫嚇的漫漫往事,很快地溜出我的生活,甚至沒有留下任何明顯的蛛絲馬跡。
今天的我同樣無法理解,當時,我為何急於遺忘我的臂助與救恩。逃離了地獄苦海,逃離了克羅默可怕的奴役後,我殘破的靈魂以它全部的熱情和力量,遁入從前的幸福與滿足—— 回到我失去的天堂,回到父母的光明世界,回到姊妹間,回到純潔的芬芳裡,回到上帝悅納的亞伯的虔敬中。
和德米安短暫交談的數日後,我已徹底接受了重獲的自由,不再擔憂災禍驟臨。這時,我做了那件渴望已久的事—— 懺悔。我走向母親,給她看那個破碎的、裝滿籌碼的存錢罐,告訴她,由於自己的過錯,我遭受了惡人長久的折磨。她有些不解。她看了眼存錢罐,看到我蛻變的目光,聽到我蛻變的聲音,她感到我已痊癒,我已重新歸來。
我懷著崇高的心情開始慶祝我的新生,慶祝遊子歸鄉。母親帶我到父親面前。我再次講述了我的遭遇,激起無數的疑問和驚呼。父母撫摸我的頭,歎息著,如釋重負。一切都那般精彩,像部小說,一切都在奇妙的和諧中化解。我帶著真正的激情,投身到這種和諧中。重新擁有我的和平,父母的信任,再多我都無法飽足!我成了戀家的模範學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樂意和姊妹們相伴。以得救和皈依的心情,我在祈禱中唱著我熱愛的老歌,發自肺腑,絕無謊言。
可我依舊心神難安!究其原因,的確只能是因為我遺忘了德米安。我本該向他懺悔!這種懺悔該少有偽裝,少有傷感,該是我更大的解脫。因為是他攫住我全部的根鬚,將我重新植入我遺失的樂土。我收穫了家園,收穫了赦免。但德米安卻不可能屬於這個世界。他無法在這個世界生根。他是個不同於克羅默、卻又和他相同的—— 誘惑者!他也聯結了我和另一個世界,那個我永遠不想和它再有任何瓜葛的罪惡世界。現在我不能、也不願出賣亞伯,歌頌該隱。現在,我剛剛重新成為亞伯。
但這只是表面。內在的原因是:我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和成就掙脫了克羅默和他魔鬼的手。我曾試圖在世界的小徑上漫步,可它於我太過污濁。當我被一雙友善的手搭救,我只想頭也不地回到母親的懷抱,回到安全地帶,回到我馴良的童年生活。我變得更年幼,更依賴,更孩子氣。我必須像依賴克羅默一樣重新依賴什麼,我無法獨自前行。在我盲目的內心中,我選擇了依賴父母,依賴古老而值得鍾愛的「光明世界」。儘管我知道,這個世界並非唯一的世界。可假如我不這麼做,我就會抓住德米安,會把自己交付給他。但我沒有。我認為這是我對他古怪思想的正當懷疑。可真相只能是我害怕他。他對我的要求比父母對我的要求多得多!他驅策我,警告我。他嘲弄我,諷刺我。他想讓我成為一個獨立的人。啊!今天的我知道:世上再沒有什麼別的,比走那條通往自我的道路,更讓人愁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