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越時空‧地下鐵》、《鐵道員》直木賞獲獎作家淺田次郎,獻上最極致的生死與道別議題書寫——通勤上班四十多年的男人竹脇正一,在退休的歡送會結束後,一如往常地搭了地鐵回家,卻在離家只剩下四站時耗盡了生命的力氣,在車廂裡倒了下去……《當我想起你的時候》以彌留間的竹脇正一視角穿插探視親友們的多人敘述,從與他人的肺腑牽絆到影響自己人生的深層記憶,感動探討所謂「人的一生」究竟圍繞著何種景色,在應該練習道別的時刻,誰又是那個最想見到的人……
文章節錄
《當我想起你的時候》
1 老友
向晚時分,天空下起了雪。
既不是傾盆大雪,也不是飄然而落,而是像牡丹花瓣的牡丹雪。打到擋風玻璃上變了形,馬上被雨刷抹掉的雪片宛如無常的生命。
時間很充裕,嘮叨的秘書也不在。
「對不起,可不可以繞去醫院一下?」
他沒有再多說什麼,看到司機在後視鏡內瞪大了眼睛。
「你身體不舒服嗎?」
「不,我朋友住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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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要探病嗎?」
護理師問道,堀田小聲地回答了老友的名字。
半圓形櫃檯圍起的護理站位在明亮的空間中央,用簾子隔開的病床排列在護理站視線可及的範圍。
站在生死邊緣的病人身影一目瞭然。第一次看到這片景象的自己無疑是極其幸運的人,同年齡的竹脇正一此刻正在加護病房的某個角落昏迷不醒。
父親在二十年前因為心肌梗塞驟逝。因為當時他被調往海外工作,所以沒有見到父親最後一面。今年九十歲的母親至今身體仍然硬朗,非但不需要妻子照顧,甚至還為妻子分擔家事。
他努力思考,還是想不起至今為止,曾經見過在生死關頭掙扎的人。他活到這個歲數,當然經歷過不少辛苦,但並沒有直接接觸過生老病死或是意外這種不幸的事。
堀田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能夠成為這家公司的董事長,並不是靠上司的提拔或是自己的實力,而是自己與生俱來的好運氣。
從這個角度來說,竹脇的運氣就很差。他的身世坎坷,一旦談論,無論說的人還是聽的人都會很難過,所以之前都盡可能避免提起這件事。
他年幼的孩子因為車禍喪生。因為當時堀田和他住在同一個員工宿舍,家中又有同齡的孩子,所以感同身受。堀田當時費盡心思,避免他們夫妻因為情緒失控鬧離婚。
竹脇在工作上也衰事不斷,大部分都並非他的過錯,只是因為他剛好在場,或是因為他是不夠機靈的老實人,所以全都怪罪到他頭上。
「竹脇先生,有人來探病。」
護理師沒有說其他廢話就轉身離開了。
老友被許多醫療儀器包圍,身上插了很多管子躺在那裡。窗外的雪彷佛落在他一頭濃密的白髮上,增添了幾分悲傷。
啊啊,啊啊。堀田發出無聲的聲音,嘴唇忍不住顫抖。
「啊,阿竹,怎麼會這樣?」
堀田抓住病床的邊緣支撐自己的聲音,呼喚著幾乎遺忘的老友名字。
2 妻子
節子完全沒有想到堀田憲雄會來醫院探視丈夫。
他們之間已經變得很疏遠,當堀田打電話到丈夫手機時,她也沒有馬上聽出來。更何況堀田已經是總公司的董事長,讓人不敢輕易提起和他是舊識。
堀田問及丈夫目前的狀況,她回答說「目前還沒有清醒」,堀田在電話彼端陷入了沉默。節子當時也亂了方寸,不記得自己是否向堀田說明了事發經過和詳細的病情。
這應該是睽違二十年的第一次見面。自從堀田順道拜訪丈夫外派的上海事務所,一起吃晚餐後,就不曾再見過他。
節子不知道這二十年來,他們之間的交情如何。丈夫向來不提工作上的事,更何況堀田是同期進公司的員工中升遷最快的人,所以也不便打聽他的消息。
他太厲害了,真是自嘆不如啊。
堀田每次升遷,丈夫就好像自己升遷一樣,高興地告訴節子,完全感受不到絲毫的嫉妒心,似乎發自內心為好友感到驕傲。
他應該也會拉你一把。
節子沒有多想,脫口這麼說道,丈夫立刻皺起了眉頭。
我在開玩笑。節子立刻支支吾吾起來。丈夫就像是小時候的優等生班長直接變成了大人,性格有潔癖,經常聽不懂別人的玩笑話。
因為丈夫屬於這種個性,所以在堀田步步高升後,丈夫應該主動和他保持了距離。節子並不會覺得心有不甘,在丈夫所有的特徵中,節子最愛的並不是他看起來很有型的高個子,也不是幽默的品味,或是不拘小節的開朗,而是他在重要的部分擇善固執的潔癖。
奇妙的是,堀田突如其來走進加護病房時,似乎完全沒看到從椅子上站起身的節子。他緊緊抓著病床的鐵管,掛在手臂上的大衣掉落在地上,好像在呻吟般地問:「啊,阿竹,怎麼會這樣?」節子還來不及反應,他就雙手捂著臉痛哭起來。來探病的訪客絡繹不絕,每個人都鼓勵她,從來沒有人感到悲傷。
丈夫可能不久於人世了。節子第一次產生了這種想法。
「啊啊,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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堀田臨走前探頭看著丈夫的臉,小聲對他說:
「喂,竹脇,你趕快醒過來,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堀田的語氣聽起來不像在開玩笑。節子體會到丈夫曾經生活在家人無法瞭解的公司這個世界。
「呃,堀田先生,」節子對著堀田準備離去的背影叫了一聲,她必須告訴他這句話,「我老公很感謝你,他經常說,在各方面都多虧了你的照顧。真的很感謝你。」
堀田背對著她,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只說了一聲「告辭了」,就走出了病房。節子說這句話並沒有特別的意思,只是想代替丈夫說出心聲,但可能反而讓堀田不知所措。節子對名為公司的另一個世界一無所知。
她倚靠在窗邊,目送著堀田沒有撐雨傘,在紛飛大雪中離去的身影。